不是文明世界,再聪明也成不了文化人,这是人作为个体没有办法的。性情之论是天命不再被人民认同之后,为了让政权再次得到人民的认同,而去研究人性之中最根本的东西。把人性找出来,贯彻到制度和施政中,以此来得到人民的认同。
认为人性有善有恶的时候,就会认定政权有善政有恶政,分成两党,轮流上台来回折腾。在不断地折腾中,慢慢大家开始认识到人性到底是什么样的。这次善恶折腾,把北宋给折腾亡了。这是文明成长的过程,宋朝缺德,经受不起这种折腾。
这个过程在南宋已经完成了,就是存天理,灭人欲。徐平前世学到这句话,着实是被吓了一大跳,怎么会有这么反人类的说法?来到这个世界一二十年了,终于成了文明世界的一员,才知道这句话是文明的语言,无善恶,跟百姓没有什么关系。这是说的政权的制度和施政,人性朴,政权在立制度和施政中,可以有自己的立场,但不能带人的感情色彩。
德在人心,偷不来,抢不来,也骗不来。嫌老百姓都太精明,不纯朴,那也只能憋着。
不能够让人心凝聚,全世界最好的制度都在这里,也只能够用满足人的物质欲望这个办法免强维系。但人终究还有精神欲望,需要心理的认同,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公天下,就是要公。你的政权能够对百姓示公,自然就会有认同感。有了认同感,个人的好恶、利益考虑没那么重要。存天理、灭人欲完成,宋朝行公田法,几乎没有遇到多少阻碍。明白了文明的逻辑,才能够从前世那种以今意解古意,在历史里面非要找出来哪里在欺骗,哪个人是好人,哪个人是坏人的思维里面走出来。
文明语言叙述事情、评价人不带褒贬,是真真正正的人人平等。做不到,只不过政权还不够文明,教化还没有施行到全天下。文明世界里说一个人笨,说一个人蠢,说一个人长得丑,都是客观叙述,不会产生任何的优越感。说一个人聪明,说一个人漂亮,同样只是一种客观叙述,不会产生自卑感。
这就是大同之世,大家结合在一起,互相有认同感,自己人,不分高低上下。
生产力是必定向前发展的,对人的欲望满足是相对的,欲望和得到的物质的差别,就出现了争。有的人欲望满足得多,有的人满足的欲望少,就产生了分别。
这就是小康时代,所以小康时代只能求小治,而无法达大治,说天下大治是鼓舞人心。
文明世界与俗世有不同的行事逻辑,相互无法理解。这边讨论得一本正经,那边一脸鄙夷,一个个真虚伪,假正经。
徐平前世觉得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非常不靠谱,这得多傻才能相信这种制度,要是皇帝出了傻子,或者出了胡来的怎么办?现在明白了怎么办。在完成修德的过程之后,获得了天下人的认同感,皇帝是傻子就让他干坐在那里,宰相代为执政呗。出了疯子,那就流放呗,士大夫代其执政,他一个人好好反省。什么时候反省完了,什么时候回来接着当他的皇帝。前世皆有成法,伊尹、霍光都已经做过一遍了。只有德失,士大夫不再能够同心同德了,皇帝才有上下其手的机会。这就是性情争论最激烈的时候,宋神宗能够在形成的党争中加强皇权,到了宋徽宗玩出了大乱。党争不起,宋徽宗哪怕上台也根本没有耍个性的机会,他就是把六贼全用了,六贼也成不了六贼。等到性情争论完成,宋朝的皇权和相权也就稳固了,各有各的职责。宋朝的乱,是思想的混乱,不是因为个人好坏和利益。
南宋最后再次产生离心离德,是压力实在太大了,把天下的财富全部搜刮一空,也支撑不住。这也是宋朝在推开了近代化的门,而没有发生工业革命的原因。宋朝缺德,全天下的财富都拿去养军,也填不住这个大窟窿。整个社会根本没有余财,资本积累一丁点都没有,工业怎么发展得起来?以宋朝对全社会的控制力,民间也没有资本积累的机会。
历史上的庆历新政失败,其中一个原因是夏竦让女奴改了石介的信,把石介写的欲范仲淹等人行伊周之事改为伊霍之事,由一心为天下做事变成了要让赵祯下台。徐平前世觉得夏竦这人真坏,是要说范仲淹等人要造反,对皇帝不忠心这还了得。现在明白了,根本就是两个意思。宋朝皇帝怎么会问士大夫忠不忠于自己,根本就不会起这个念头。朝廷真的把这封信当成是石介写的,但他犯的不是造反的罪,而是诬罪。赵祯无非是觉得自己明明没有失德,你凭什么诬赖我失德,要流放我让我反醒?所以石介无非是贬官而已。
把天下消亡之后,文明遗存中所存在的道、德、文、武、礼、仪、制、立、施、行等等一系词语的感情色彩去除,就发现了文明的宝库。把宋朝缺的德修起来,汉文明就从天命昭昭中走出来,获得了新生。
不能够找寻到祖先留下的文明记忆,历史就只是干巴巴地在讲故事。在历史里面找到了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哪个是忠臣,哪个是奸臣,历史就变成了戏曲或评书,彻底地成为文明世界的后人们在俗世里的娱乐。
或许久远之后的有一天,人们闲来无事坐在柳阴下,说:“我们来讲古吧。我觉得那个前世说的圣人真是个好人,现在怎么就没有这种好人呢?”
另一个说:“屁,有什么好的!我觉得那些故事都是编出来的,考古学家早已经挖出来了,真相跟书里写的根本不一样。历史,是胜利者编写的,是人家改过了的!”
这个时候,文明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历史只是我们消磨时间的娱乐。
当有一天,你拿出一个苹果给孩子,大儿子一把抢到手里,对二儿子说:“我凭什么让给你?世界上的东西还有让的?”
这个时候,文明就只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文明已经远去了。因为文明世界里让是当然之事,没有什么高尚不高尚,还关乎个人品德这一说。只有做了不文明的事,自己觉得不好意思。让这一个字,就从文明语言脱离出来,彻底地成了俗语。
文明是起于让天下无争,大家聚在一起想出了怎么不争的办法,文明就形成了。争先恐后的时代,天然会觉得只有傻子才不争,历史就已经不是历史了。争先恐后的时代,文明已经远去,前人的历史只是我们的神话故事。
不是文明世界也没什么不好,只要保证生产力足够快发展,大家你争我抢地达到大同世界。想什么有什么,还有什么好争的,我们那个时候自然会再产生文明。挣脱了文明所形成的一套令人讨厌的规矩,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徐平前世,在汉亡之后的历史上,有两个人物特别重要。宋亡之后,尤其如此。
一个是诸葛亮,一个是岳飞,几乎都快被封圣了。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因为这两个人在汉文明挣扎的过程中,一文一武,展现了汉文明之德再起的希望。后人对他们地位的维护,是对汉文明世界的留恋。对他们的解析,找出他们其实也没有那么厉害,是出于尽快解除文明记忆的下意识。
一个俗人,留着文明记忆很累的,为什么要承受祖先挣扎的痛苦,不去找寻自己的欢乐呢?文明其实跟个人没有关系,只是一种留恋或厌弃罢了。
称岳飞为国家英雄,再称民族英雄,有一天可能连英雄都不是了,是很正常的事。这就是文明消散,人的认同感从天下,退到国家,再退到民族,总有一天,会退到家庭。
岳飞是那个天下文明的文明英雄,文明远去,后人记忆里,终究会成为一个神话。神话是虚无飘渺的事情,有人信,自然就有人不信,这种事情逼也没用。
文明看不见摸不着,就是对身边的人的一种认同感。礼是自然生成的,只有大人教自己孩子的时候,才会教他守礼。不同的文明,有不同的礼,能让别人遵守的只是规矩,不是礼。礼是大家对文明产生了认同感,自觉地去遵守一套规矩。
徐平已经来到了这个文明世界,用自己从那个俗世带来的知识财富,补这天下之德。
获得了天下人的认同,发展起来生产力,改好军制,工业化,生产力的提升就一切都水道渠成。宋朝都能够在形成共识后,轻轻松松完成土改,天下事还有什么难的。
军制改革难在哪里?怎么安置军人和家属当然重要,但这不是最难的部分。军改真正难的地方是要对那些旧军人进行同化,让他们产生对政权的认同感。
宋朝的禁军,相当于是在文明体系内养了另一个文明替自己来打仗。这些人离开了军队,要真正当成自己人,让他们产生对国家的认同感。这不只是让他们生活得好,还要向他们真真正正地展示天下之公,让他从主里认识到,这个天下当他们是自己人了。
文化,只是文明世界做事的规矩,文明世界的人要有文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