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站在对面的吕夷简心有所感,上前几步,拱手道:“敢问宰相,何以修德?”
徐平拱手:“回相公,修德此二字,已道尽天下之德何所来也。”
“天下崩,德散于天地间,散之于天下之民。崩散之德何在?在人心耳。人心化而为外,一为待客之礼,二为待客之语。问礼而知仁义,问语而得文言。知仁义则知政,晓文言则知德。德已散,欲复起必修之。”
文明的死亡和退化是怎么一回事呢?文明的载体政权死亡,文明的思想慢慢消散,文明的灵魂一段时间还附着在曾经这个文明天下的传承人身上。表现就是从古时候传下来的待客之礼,从古时候传下来的文明语言。
文明是由人的向心力生成的,共有这个文明的天下人,使用着一套大家公认的礼仪制度,说着一种大家都能听懂的语言。不如此,大家无法在这个天下交流。
天下亡了,天下人还在,这一套共通的东西由每个人保存。随着外部条件的变化,每个人都在修改着来适应自己。传承而来的共同的东西越来越少,人与人相互交流所使用的礼仪和语言不断变化,这就是由文明而变俗世的过程。
文言是什么?文言就是文明的语言,是天下之人来相互交流的。徐平前世把文言解作书面语,意思其实简单直白,文明已经只存在了纸面上,而在现实世界中消失了。
当文明只留下了记忆,祖先的故事就成了神话。只留下神话,文明就真没了。
什么是文明?文明就是同化。大家聚到一起,说一样的话,有同样的习惯,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文字是文明的语言写出来的载体,文明消散后化作一个一个词语,一个一个成语,被后人所使用着,根据时代需要赋予其新的意思。
大家都争先恐后地使用一样的文字,人与人之间使用同一套礼仪,就代表了文明强大的向心力,天下的治世。都喜欢与别人不一样,就表示着文明在死亡。喜欢使用另外一种文明的文字,另一种文明的语言,就表示着对自己文明的否定,对另一种文明的向往。
文明来自于人心,所以政权硬逼是逼不出来的,最后只能从人之外来借一种东西。
秦始皇统一六国后,不去争取六国的民心,而是强行用秦律来统一治下人民。所以法家在文明这高度上,是不讲继承,不要前一个文明,强行再造一个文明出来。
秦国如果不乱,没有汉朝出现,可不可能?当然可能。文明的生成有两途,一种是王道,一种是霸道。王道就是王化,让人从心里认同,霸道不管你同意还是不同意,就是大家要一样。最终霸道文明形成,政权的向心力大多来自于天或者神,成为宗教文明。
人类历史上出现过三种文明,即上古三世和周朝的儒家文明,汉朝杂王霸两道而用之的汉文明,还有一种宗教文明。明白了汉朝是汉天下,有汉文明,就明白了汉宣帝所说的那一句“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到底是什么样的意思。不是汉宣帝这个人实诚,把统治者不能说的心里话说出来了,而是他就是说了一句大白话。汉天下是借了周天下的德,但又不一样,纯用德教化,用周朝的施政方法,汉天下的制度就立不住了,无法让天下归心。他说出来,大家也都明白,不含个人的意义。
当文明消失,大家都变成了俗人,把文明当成一种虚假,那么先人典籍中关于文明的记述,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写满了虚伪。俗人理解不了文明人的想法,强行用俗人的想法去解经典,就只能用虚假来解释。俗跟人的智商、品德没有关系,天下亡了,文明消失了,每个人都只能做俗人,想做文明人你也做不来。没有文明就没有文化,文明消失天下必然成为文化荒漠。后人用记忆中的文明语言所称的文化人,跟真正的文化没有关系,所以让假的文化人来解释先人经典,他只能够告诉你,字看明白了,说的意思都是假的。
儒家文明形成需要天时地利,即一块资源富足的土地,大家相互合作比互相争夺更加有利于生存。其间夹杂着战争杀戮,但还是以求同存异互相合作为主流。
条件合适,儒家文明会再现。徐平前世的美国,其实就是重复着周文明以及其延续汉文明的道路。那块土地相对独立,没有其他强势的文明威胁,大家可以合作为主流来进行相互之间的同化。而外部的压力过大,宗教文明也会再现。
文明可以长存,国家不能长存。随着文明崛起,国家会被文明或用霸道,或用王道进行同化。不想要变成别的人,就只能捡起来自己的文明,哪怕捏着鼻子也得做。
徐平一个俗人穿越到了文明世界,要建立长久存在的文明,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为这个文明修德,让其焕发新生,要么用霸道,让这文明变成一个属于自己的宗教文明。
天都山下他为什么感受到了文明,因为岳飞之死太过蹊跷。罪人很明白,早已经被后人铸为铁像长跪在了岳飞墓前。秦桧、张俊,一文一武,掌天下大权。还有一个没有跪在那里的,就是皇帝赵构。因为天下要让人归心,皇帝的错要由大臣来代,赵构不能跪。
如果在前世,他作为一个俗人,出于对岳飞的敬仰,到了岳王墓前,会对墓前的那几个罪人狠狠地踹两脚。回到家里,到网上把没有跪的赵构骂上一通,这事也就过去了。
俗人不需要用文明人的逻辑思考问题,但他不行。这个世界文明还在,作为大臣,他要在这个文明世界生活、施政,要遵循文明的逻辑。他必须从文明的高度上,找出岳飞之死文明上的缺陷。当他最后想通,也就看见了天下,想通了道德仁义,俗人成为了文明人。
从文明的角度看岳飞之死,就是宋朝缺德,缺大德,缺德太大了。
文明的语言没有感情的色彩,没有褒贬、爱憎,只是一种客观叙述。后人把这些没有感情色彩的词语,变成了带有感情色彩,是在文明灭亡之后,对逝去的文明的一种惋惜或者畅快。是俗人在失去了文明之后,用文明语言的遗存表达自己的情绪。
当在文明的语言完全去除了自己的感情色彩,找到了文明世界的述说事情的方法,就摸到了文明的脉博。这就是礼失求之于野,文明的语言不再存在,从词语和成语中去寻找文明的逻辑,来重建文明可以的原因。
徐平前世来自于一个武德充沛的时代,来到这个武德几乎消亡的文明世界,事关自己生死的时候,终于理解了德,看见了天下。
德在人心。前世的人民解放军在人民心中的地位,那种认同感,就是武德。这种德是人民自发产生的,硬逼着人民承认不可能得到的,只能由政权且修且行。
天下之德,就是人民对政权的制度,和制度执行的认同感。
感受到了文明,明白了文明的语言不带感情色彩,就看见了天下的兴亡。
满口道德文章,一肚子男盗女娼,徐平前世是一句骂人的话。但在文明的语言里,这只是一种客观叙述,说这个政权明明没有文明,却假装自己有文明。
说这个制度立得失德,执行的时候缺德,不是表达感情,只是在叙述。道德是最公正的评价,完全来自于人的内心,不在宣传,也不在表现。
文明政权失德不需要解释,而是要去修,把失去的德修回来。你解释一千遍,砍得人头滚滚,也获得不了文明的认同。那样做,不是解释给人民听,是解释给天听。
汉朝以天命而借周德,天命决定了他必须王道霸道并用,要向天解释。最高统治者是天命之下的天之子,所以他要以孝立国。这个顺序是皇帝向天孝,天下立而德生,民慕教化,把统治者对天的孝,学到了自己的家庭中来,形成了三纲五常。
统治者是代天牧民,代天行罚,在文明政权的逻辑中会出现那样的制度,那样的施政方法,会获得人民的认同。汉朝人民对汉天下的忠,是对于文明的认同,对文明之上的那个天的认同。而不是政权推行三纲五常,让人民忠于家庭,政权再借着这个势头骗人民来忠于自己。人民不可欺骗,也永远不会被欺骗,以为能愚民只是政权在骗自己。汉天下之德的形成是统治者先信天命,而后人民对政权的认同也信了昭昭天命,反过来形不成德。
当天命不再存在,人民不再相信有天命了,要获得人民对政权的认同感,就必须改变汉朝的制度。礼是政权的德散于民间,汉朝的天命不在了,三纲五常自然也就不在了。司马光这帮人硬推三纲五常,是还没有真正认识文明,想以礼求德。宋亡之后,之后的朝代连德也懒得求了,推三纲五常是为了假装自己也有文明,也是天下。他们抢汉的天下,以己代汉的天命,反过来逼着百姓行汉的礼,来窃汉的德。德是人心,偷不来的,当面不敢顶嘴,千好万好,回去骂一句,你老几啊就能代天?没有了对政权的认同感,大家终归要有精神归属感,便开始按着血缘、地域抱团,形成了大宗族,形成了恶霸士绅为主的各方小诸侯。政权管不住了,便就开始准备天下分家,各过各个的。
性情之论是什么?俗世的人理解不了文明世界的想法,以为古代的文人愚蠢堕落,去研究人性这种无聊的东西,只不过是文明消失之后,大家成了俗人,看着文明世界神神道道不知道在搞些什么。跟成了俗人后,看《周易》、《春秋》《诗经》之类典籍,强解得神神鬼鬼,让人不明觉厉。文明世界庙里供的是圣贤,世俗社会就改成了神鬼,文明世界用文明语言叙述的事情,俗世成了神话。只是说明,文明死了,文明记忆在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