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玖面无表情,但却已经信了,而看周围几个有军事经验的人,也都一副果然如此的姿态……其实,这种事情在封建时代军队中非常常见,而即便是御营体系建立以后,哪怕是前两年也还是屡见不鲜,而且彼时规模还很大。
但这两年,随着局面越来越好,中枢权威渐渐起来,此等事也变得少见起来。更多的像是眼下这般,几百人的改换门庭,在各自军饷皆有定额的情况下,不涉及真正的兵力增损,双方帅臣因为面子也不好往上捅。
当然了,信归信,可还是有疑惑的,就好像知道归知道,见到类似情形始终不爽是一般道理。
“那你为何今日又回来?”仁保忠见到官家脸色半天没有变化,心中醒悟,便抢先一步出列质询。
而不知道是因为南方人听不懂西北口音,还是别的缘故,被质询以后,此人却只是俯首不语。
另一旁,岳飞也渐渐有些恼火之态——遇到这种事情,人之常情,本来就会有些愤怒的,何况这厮不知道体统,当着官家的面一个劲说什么岳家军、张家军这些话,平白给他添乱。
“是因为晓得岳太尉此番立了大功,做到三镇节度使,帅臣中坐二望一,而张家军那里又打败了仗,醒悟过来岳家军这里前途远大吗?”眼见着官家去端了茶水来饮,王彦知道官家也是怒了,终于是没忍住趁机刺了自己旧部岳飞一句。
岳飞彻底气急,偏偏对上王彦,而且还是御前,也真的是有些束手束脚,便干脆起身对那郭太厉声呵斥:“郭太,官家面前,御营都统王节度问你话语,你到底有什么可遮掩的?!”
郭太闻言终于抬头,却是面色难堪:“好让节度知道,不是俺不愿说,而是说起来丢脸……若是只有几位节度在眼前倒也罢了,哪里能丢脸到官家面前?”
“你若再不说,就不是丢脸的事了!”岳飞直接眯起了眼睛。“你真不怕军法吗?!”
“好让官家与诸位太尉知道,这事跟前途胜败都没关系。”
大小眼之下,郭太终于支撑不住,低头说了实话。“俺去了张家军那里,日子确实松快,但那里到俺们这一层,军械还足,可军饷却只发八成了……”
正在低头喝茶的赵玖忽然抬头,惊得所有人肃然起来。
“少了两成饷,一个正卒,一月两月不显出来,可一年便是小十贯的钱了。”低着头的郭太没有察觉到上方异样,只是继续解释。“年小的寄回家里的,隔了几月,家里的老娘就让娘舅写信来骂,问是不是学坏了?年长的把浑家带到本地了,将钱放回去,浑家也在家里闹,问是不是外头养人了?三百个兄弟得有两百个家里不安生的,不安生就得找俺要说法,俺身边这些兄弟都是本家一个姓一个寨的,实在是撑不住,然后昨日听这边军中的老兄弟说,今日岳节度的四字大纛要过来,就一早赶来候着,只求节度宽恕,许俺们回来……哪里想到又没个披红戴绿的,官家便也忽然来了?若是知道如此,俺就算是死在青州,也不来丢这个脸。”
一番话下来,堂中还是无声,这下子,连郭太都察觉到一二不妥,继而愈发惶恐起来。
“留下吧!”停了半晌,还是赵玖忽然又端起瓷杯来打破了沉默,算是传了口谕,定下了这件听起来有些荒唐的事情。“也算是鹏举治军严谨,自家清正的证明……留下吧!”
岳飞赶紧起身应声,而郭太则喜出望外,连连叩首。
片刻之后,郭太离开军营大堂,这桩小事便算是过去了,但大堂中却显得有些沉闷,几乎每个人都在猜度赵官家的心思。
不过很快便不用去猜了,赵玖只是在稍显沉闷的大堂中稍坐,便直接笑着起身吩咐:
“鹏举不要回济南了,也不要随朕去青州,就在这里等着,明白了吗?”
岳飞微微一怔,然后赶紧俯首称是。
而后,这位官家居然不再查验高苑本地的军队,而是直接起身出了军营,惊得刚刚歇了一阵的随行仪仗匆匆起身,继续随这位官家往东南而行……看这意思,这位官家居然是只在高苑这里打了个照面,便直接要去青州了。
随行文武,各自沉默。
一直到当日傍晚,即将渡过时水的时候,其中官位最高的王彦才彻底按捺不住……当然,也可能是受随行近臣们的推举……上前来规劝:“官家,不妨等明日天亮再渡河!”
“此时渡、明早渡有何区别?”骑在马上的赵玖微笑相对。
“不妨先遣使者向前,通告张太尉一声。”随行翰林学士范宗尹也旋即上前恳求。
“又不是去什么敌境!”赵玖依然含笑相对。“朕在本国国土上行走,难道还要通报吗?”
“官家,咱们兵少。”便是素来少话的刘晏也忍不住向前。“不妨让身后岳节度将高苑诸军过来送官家一程……”
“这更是笑话了,本国境内,御营大军密集屯驻之地,朕难道还要防备谁吗?”赵玖依然含笑晏晏。
这个时候,便是身份有些尴尬的仁保忠、有些糊涂的吕本中也都无法再等,便纷纷上前准备规劝。
但赵玖显然是决心已下,当即挥手,乃是直接点破了那层窗户纸:“你们想多了……朕与张太尉,哪里是你们想的那般严肃?当日淮上那般窘况他都坚守下来以后,朕便视他为心腹,如今朕去见他,也自有心底言语交流,哪里是你们可以插嘴的?”
众人这才不敢相劝。
而赵玖也毫不犹豫,乃是一马当先,登桥渡河,并于当夜在河对岸宿下。
翌日,赵官家扔下步卒与大部分文臣,集合骑兵七百,疾驰东南,上午抵达临淄后,稍微休整了一阵子,在将临淄城弄得鸡飞狗跳之后,却又留下王彦、仁保忠与部分御前班直在此处军营中盘桓,然后只与最信任的刘晏率五百骑离去。
临到傍晚,却是终于抵达青州首府益都。此地,也就是张俊及其部御营右军总部驻扎之处了。而一直到此时,赵玖方才下令打起仪仗,乃是将之前收起来的龙纛与黑白二牛纛一起放出。
且说,驻扎青州的士卒当然是张俊御营右军的老底子,也就是所谓御营老卒,他们对赵官家并不陌生,对龙纛更是熟悉,而黑白二纛的事情,也经过邸报刊登,广为人知。
故此,仪仗一出,驻扎在青州城外的田师中部便在惊惶之余一面下令所有士卒,无令不许擅自出营,一面汇集几名统领,匆匆来追大纛。
待田师中近到跟前,见到是御前班直与赵官家无误,心中彻底惊惶,却也只能在道旁叩首问安。
“伯英在何处?”
到了这个时候,赵玖依旧一脸轻松。“田卿带路便是,不要惊扰百姓。”
田师中愈发不知所措,但此时根本不敢有任何多余言语,只是奉旨行事,引路往张俊府邸而去,结果路上先遇到驻扎在城内、本身做过御前班直的张子盖,后遇到了匆匆出迎的张俊本人。但君臣见面,却都只是在路边随意一礼,然后赵官家还是那句话,只让他们引路往张府而行。
张氏府邸占地规模极大,很显然是本地达官贵人的旧宅,兵荒马乱之中被张俊给得了……这种事情没什么好说的……而赵玖堂皇入内,径直往堂上一坐,张伯英为首,连着田师中、张子盖等武臣一起,自然又是纷纷下跪,就在堂中重新行礼问候。
这一次,赵官家就没有着急让这些人起来了,只是在堂中笑对:“如何啊,伯英?朕此番可吓到你了吗?有没有当日下蔡城中那一回吃惊?”
张俊在地上抬起头来,一时苦笑:“官家彼时乘夜而来的,还直入臣的卧房,到底是不一样的。”
“是吧?”赵玖似笑非笑。
“但臣依然吓到了。”张俊旋即重新低下脑袋。“官家……可是张宗颜的事情上面,臣惹官家生气了?”
“没生气。”赵玖想了想,认真以对。“真没生气,或者说没气到份上……伯英你想想,朕要真生气了,早就在路边上,让你女婿和你侄子,一个按住你左手一个按住你右手了,何至于一路进到你家里,还笑着跟你说下蔡旧事呢?”
堂中安静的连根针落地都能听清。
“摆宴吧!”赵玖又想了一想,忽然传谕。“上次朕没吃上你家的宴席,而今天大腊月的,辛苦赶了百余里的路,着实饥饿,正要尝尝齐鲁之地年菜的新鲜……不要叫别人了,本地地方官都不用叫,就咱们四五个,堂上摆宴,好好聊聊。”
“臣谨遵旨!”张俊如释重负。
说是摆宴,然而谁都知道,仓促之间想摆出来张俊在京城搞得那种流水席无异于扯淡,何况眼下还是冬日腊月间,连个绿菜都少见。
不过,到底是张俊府上,姜豉之类的酱肉,窖藏的绿菜,新鲜得海货,本地的牛羊猪鸡鸭鹅肉,总还是有的,倒也算是丰富。
而且不提随行骑兵难得在外面饕餮了一顿,只说正堂之上,却只有一桌五人,张俊小心布置妥当,又亲自敬了几回酒,眼见着官家来者不拒,却是终于试探性的再度开启了话题:
“官家居然没带随员吗?”
赵玖匆匆咽下一个肉丸子,抬手示意:“带了几个,但此间朕与张卿相会,把他们带来也都无用,就把他们都放在后面去了。”
张俊苦笑:“官家体贴臣下,臣感激不尽。”
“张宗颜的事情,你跟朕说实话,之前到底知道吗?”赵玖忽然扭头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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