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陛下旨意?”
这日夜间,灯火通明的西夏顺州州府内,知州嵬名章利诧异抬头,俨然不敢置信。
“你说呢?”来传旨的乃是梁王领太师,前枢密使嵬名安惠,以此人身份乘夜而来,足以说明事情严重性了。“速速去办!”
嵬名章利一声叹气,似乎还是不忍,明显想要说点什么……但也就是此时,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夜幕,然后门外直接呼喊不停,二人听得清楚,却是再度有金牌御卫护送什么大人物至此的意思。
安惠与章利各自严肃起身相迎,而片刻后,随着一名金甲武士抱着一个七八岁孩童进入,安惠与章利只是一怔,便齐齐悚然起来,然后当场下跪,对着来人重重叩首。
“陛下有旨。”金甲武士将那名双目透着惊惶之色的孩童放在地上,孰料孩童站立不稳,不得已赶紧一手牵住,另一只手方才从腰间掏出一面金牌来,并当场掷到地上,然后口中不停。“告诉两位卿家,自大白高国立国至此,未有如此危局……这般时候谁都不能指望,只能指望咱们自己!让梁王不要耽搁,能搜罗多少部众便是多少部众,速速去袭扰宋军,能拖延一时便是一时!再告诉章利,朕没有援军给他,安惠的兵马也不能分散,反而要将太子托付与他……”
言至此处,那满面尘土,连头盔都来不及摘的金甲武士咽了一口口水,方才勉力继续传旨:“也告诉章利,能拖一点时间便是一点……而若宋军真的沿着唐渠来了,顺州又守不住,便替朕杀了太子,以偿顺州士民!反正不能要让他落到宋人手里!”
梁王安惠重重叩首,看都不看那懵懂孩童一眼,直接夺门而出,而躲无可躲的章利也是重重叩首,抬起头来,更是泪流满面,直接上前将才八岁的太子李仁晓揽入怀中,这才口称得旨。
那金甲武士晃了一晃,低声相对:“不止是太子来此,越王也被连夜往河对岸灵州送去了。”
言罢,此人便要折返。
章利抱着自家太子含泪颔首之余,却忽然伸手拽住了对方:“有一事,本地人着实难做,要尊驾去帮忙。”
武士不解回头。
“唐渠最窄处就在顺州州城旁……”章利艰难相对。“不过十来步宽……哪怕是以防万一,也请尊驾带人去将彼处给堵住!而且不光是此处……此处堵住后,下游水缓,你回去路上,趁机着人多堵几处,……这样,若是宋军真从此处来,足以拖延一二了。”
这下子,便是金甲武士都怔了一怔,却又重重颔首,然后匆匆而去。
且不提这一夜,西夏人如何壮士断腕,如何奋力而为,只说另一边,清晨到来,宋军眼见着周围蕃骑消失,不但不喜,反而愈发严肃,因为谁都知道,这很可能是西夏人已经连夜派遣了有权威的大将到了附近,将这些蕃骑给组织了起来。
实际上,李世辅撒开蕃骑前行,很快便带回了准确答案,西夏梁王、李乾顺前期执政嵬名安惠的旗号已经出现在了前方唐渠沿线。
彼处,无数蕃骑正在聚拢。
而另一边,天色既亮,岳飞却又做了一件让很多人想不通的事情……须知道,这个时候乃是抢路程、抢时间的黄金时间,结果这位岳都统,却开始趁着天亮,大肆布置行军阵型。
所有部队,按照兵种进行小股分列。
如骑军分为李世辅所领蕃骑,与刘錡、张宪等人所领甲骑,而无论蕃骑还是甲骑,却又全都分成了十二队,蕃骑每队不足三百,而甲骑每队五百;
与此同时,步卒分为枪兵、弓弩兵、刀盾兵大略三种,每种十二队,共三十六队,每队也是三百至五百不足。
这些部队,刀盾兵与枪兵在最外侧组成方阵,弓弩手稍微错位在内侧排列行军,而与此同时蕃骑在步卒之外侦查游走,甲骑在弓弩手身后立阵,全军错落有致。
最后,曲端率最后两千骑步居中,为中军,兼总预备队。
至此,此番出击而来的三万战卒,除了王德部六千众在后,以及当时留在在平夏城、西安州留下做守军兼疑兵的少数部队外,位于此处的两万一千骑步,尽数被拆散立阵。
而各部将官,从刘錡以下,包括统制官、副统制官,也被点出十二人出来,也大略按照自家的兵马分割,依次分列下去,各自都督一队枪兵、一队刀盾兵、一队弓弩手、一队甲骑……而且蕃骑在不做斥候而改为迎敌的的时候,也分队分属这些临时都督官。
至于随军的六千民夫,极少数上木排掌舵,多数却是在大阵的掩护下沿河进发,或推独轮车,或协助木排拉纤。
折腾到上午,大军方才维持着这个古怪阵型,放弃了唐渠,然后缓缓倚着大河前进了。
不过,到了此时,曲端等人却都意识到了什么,全都没有了争论与疑惑。
大军前行,下午时分,已经有些燥热的天气下,侧前方忽然烟尘滚滚,不用李世辅的蕃骑小队将消息送到跟前,岳飞等人便早就知道,这必然是那梁王匆匆凑了一些兵马,赶紧过来袭扰了。
“不要管他们,继续维持队形,向前不停。”岳飞当即下令。“按照之前布置,等他来攻!”
“试试吧!”折腾了一夜的嵬名安惠头戴金冠,神色疲惫,此时白日之下,方才显露出其人满脸皱纹。“记住了,各部族准备妥当,用弓箭,射完就走,各家各部都还没到齐,咱们只有四五千人,不要恋战!”
“各部甲骑,非令不得出击!”眼见蕃骑踩踏着青苗调整队列,中军处的传令兵也适时出发,代替主帅传达了最主要的一个军令。“按照自家序列,听自家行军都督指挥,各都督按照原计划处置!”
这边宋军军令刚刚传下,另一边,缺乏训练的西夏部族蕃骑眼看着宋军行军序列不断,不等友军就位,便纷纷朝出动……他们当然看见了最外侧的枪兵、刀盾兵混合军阵,也看到了那些外围士卒身上的甲胄,所以当然不会傻到去撞那些阵列,只是朝着军阵空隙奔驰,准备射箭袭扰,或者去寻那些在军阵周边打转的宋军蕃骑而已。
但是,当最先一支穿着破烂青色布袍,剃着飞鸟头的蕃骑呼啸着奔驰到有效射程前,准备拉弓的时候,忽然间,对面宋军蕃骑却主动掉头,从与自己一个序列的宋军步阵侧方空隙内撤回,进入军阵之内,而毫无纪律的西夏蕃骑却是根本勒马不住,直接趁势追上,却是准备将箭矢撒到宋军步阵之上。
然而,就在这时,当宋军蕃骑转入步阵之后,宋军行军不断的刀枪步阵空隙中,却迎面射出一阵箭矢来。
平心而论,这一轮反射,跟西夏人的弓矢相比,还是差了点气势的。
可问题在于,步弓比骑弓射程远,宋军的神臂弓、克敌弓等传统弩弓,更是远超对面蕃骑……更重要的是,与宋军蕃骑基本上都有皮甲,军官基本甲胄俱全,甲骑与外围步卒更是人人着铁甲不同,这种临时征召的西夏蕃骑基本无甲。
故此,箭矢从稍微放缓速度的军阵中射来,登时便将冒进靠前的蕃骑射的人仰马翻,血流满地。
不用指挥,西夏蕃骑便轰然向后散开,而身着皮甲的宋军蕃骑又从军阵缝隙的另一个口子中涌出来,追赶不成阵势的西夏蕃骑,很多蕃骑猝不及防,在收拢队形的过程中又被宋军轻骑给射翻不少。
且与西夏蕃骑不同,在身后呼喊声中,绝大部分宋军蕃骑并没有恋战,而是迅速打扫紧挨着行军队列的战场,收拢能用的战马,宰杀受伤的战马与西夏人,再将地上箭矢、死马运回行军队列之中。
而远处,寻了个小坡观战的西夏梁王嵬名安惠怔怔看了许久,却是悚然而惊……他不是为这点损失而动摇,实际上这一下本就是试探,他也没指望这种仓促汇集的部族轻骑能有什么斩获,但是问题在于,刚刚这个交战过程中,宋军根本没有停滞下来!
没错,宋军虽然速度放缓,但整个交战过程中,军阵是往前从容进发的!
这才是最要命的!
“今日要行四十里。”精忠报国大旗之下,缓缓打马的岳飞看了看日头,又瞅了瞅远处嵬名安惠周边卷起的烟尘,从容回头相顾曲端。“明日行五十里”
与岳飞并马而行的曲端没有直接应声,反而有些难以置信:“居然能行?”
“这可是御营兵马,军纪斐然。”胡闳休面色潮红,在旁相对。“如此军纪,加上军阵安排得当,如何不能行?而且关键是节度深谋远虑,扔下唐渠,让大军倚着大河行军,大河不光是遮护住了辎重与民夫,更重要的是,遮蔽了一半军阵,让西夏人不能绕行寻找破绽,也让我们能铺展的开,否则如何能以那种应急军阵遮蔽整个大军行列?”
曲端再度颔首。
然而,其人颔首片刻之后,眼见着岳飞依然看他,包括胡闳休也在瞅着自己,却是终于醒悟,然后直接摇头:“我知道了,那个擅自追击的甲骑统领是我属下,我当亲自了结,以正军纪!”
言罢,曲大打马而出,带身后亲卫直奔前方。
片刻之后,违背军纪擅自以甲骑出阵的御营骑军统领,便被悬首示众。而这个过程中,宋军御营大军两万余众依然在远处嵬名安惠近乎头皮发麻的恐惧中前行不停。
当日是四月初七,虽然出发极晚,但宋军居然前行了四十余里方才在夜幕中止步,然后按照阵型布置,就地驻扎。
可以想见,明天一早以这个阵势直接动身的话,宋军完全可以走更多的路程,比如说五十里应该是没问题的。但问题在于……当然是对西夏人而言的问题……到此为止,这支大宋御营大军距离兴庆府直线距离,却不过只有一百来里了。
而与此同时,他们只有临时征召的部落轻骑,但即便是这种骑兵,随着宋军越早抵达兴庆府前,他们到时可投入的数量也会随之越少。
“把越王送回去。”四月初八,天色已亮,头戴金冠的嵬名安惠一夜未眠,却是相对身侧一名金甲武士而言。“告诉陛下,那个岳飞没走唐渠,而是倚大河而来,越王没来得及送到对岸……再把此处困境说与陛下,说我无能,且等旨意吩咐。”
金甲武士一声不吭,抱着一名只有三四岁的孩童转身上马,直奔兴庆府而去……又不是大军行军,换马不停的话,他下午就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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