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本中咽了一口口水,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即刻在厢房内放声大喊:“道德为何不能对功利?”
然后,这位当朝公相长子、吕氏道学继承人,便在所有人惊疑之中,从厢房门后跑出,却只是立到那窗户前,然后继续扬声拱手相对:“敢问延平先生,道德为何不能对功利?!”
李侗闻言愕然,旋即肃容拱手:“原来是东莱小先生,小先生请了,敢问小先生何必这般咄咄逼人?我做此言,乃是因为恩师马上要说道德性理,并非真要做对子!”
赵玖这才知道,感情吕本中也是个有名号的人物。
“不要理会,直接接着问他,能不能兼行道德与功利?”赵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直接在窗户后面低声递话。
“我只问你,为何不能兼行道德与功利?”吕本中硬着头皮相对。“听你这番起调门,莫非道德与功利难道是相冲的吗?”
李侗本是成名大儒,当然有言语辩解,实际上他既然开了这个口就是要说话的,然而,未待他开口,忽然有人在下方冷笑:
“国家沦丧,二圣北狩,束手空谈性理,于国于民到底有何用处?”
李侗面色发黑,再回头去看,却一时寻不到出声之人,只能扭头再对吕本中:“吕先生,这也是你的意思吗?”
吕本中这些日子早就知道赵官家的那些大略心思,且早就上了贼船,心中也有思量,便当即一咬牙,主动冷笑相对:“这位虽有些言语过了些,但终究有些道理……延平先生我问你,四载前国家几乎有亡国之危,而官家能够兴复旧都,难道是靠你们在后面整日枯论性理所致?依我说,咱们做学问的,正该推王霸兼行,义利并用,好为官家求得三代以及汉祖唐宗一般的事业!”
“这话如何说起?”李侗彻底色变。“汉祖唐宗之也焉能与三代相提并论?王道霸道又如何能相提并论?”
“如何不能相提并论?”吕本中是真有些不解了。“须知道,三代与汉祖唐宗皆是义利并用,只是三代圣君是圣人,能耐卓绝,所行皆合了天理,所以儒生们说他们是王道;而汉祖唐宗毕竟是有些能耐不足,所行未必皆合了天理,期间多少有些不对的地方,所以儒生们又指着他们的成就说这是霸道……而王道霸道,其实都挺不错,都是人皇辛苦尽心于义利后成就的好东西、好工业。”
“此言荒谬至极!”李侗面色发黑,拳头都攥了起来,只是强忍着对方说完,便当面呵斥。“三代之治,正是顺天理而成王道之业,何时用过功利之心,霸道之举?而汉祖唐宗的规模,又何曾有过有过顺天理之事?汉祖唐宗都是私心,皆是求功利……”
吕本中闻言蹙眉,刚要再对,却闻得身后那位又在询问:“他这是说王道与霸道是对立的?功利与义理也是彻底的对立的意思?取了一个便不能取另一个?”
吕本中只能应声:“是。”
“而且他的意思是,这历史是自上而下,一代代往下沉的?汉祖唐宗甚至没资格跟三代相提并论?双方根本就不是一个物种?”
“臣不知道物种是什么,但大约是那个意思。”吕本中再度束手应声,早已经引得殿前诸多人惊疑起来。
“算了,走了。”
赵玖听到这里,只觉彻底无趣,便摇头不止,然后兀自起身,却是不再等杨时出场,就直接从厢房里带着呼啦啦一群人走了出去,往五岳观大门方向走了。
吕本中也不再言语,直接随赵玖往外走去,而无数太学生、东京士人大约都曾在太学问政中与官家见过面,其中官员更是不用说,所以一时间呼啦啦全部起来,纷纷如浪潮一般拱手行礼问候,只有那殿前台阶上的李侗一时惊惶,大约是得了下方太学生的提醒才赶紧从台阶上下来行礼。
“免礼。”赵玖心下觉得无趣,只是抬手对所有人示意。“明日宣德楼前,卿等莫忘了去凑个热闹……”
官家有口谕,更有无数衣服里罩着软甲的御前班直匆匆涌上,大部分人当然直接止步,口称得旨,不过张浚和几名一起看热闹的官员,倒是一起跟了上来。
一群人来到五岳观门外,御前班直团团围住,然后自有人去牽马,而此时,却有追出来的官员小心提醒:“官家,龟山先生乃是天下名儒,更是国家重臣离任,又年近八旬,此时既然相逢于观中,总该见一见的吧?”
赵玖一时摇头:“道不同不相为谋。”
跟出来的众臣各自凛然——这大概是赵官家第一次在某种半公开场合直接表达对某个学说的不满,而这足已掀起风浪了。
果然,根本就是下一瞬间的时候,跟出来的官员之一,国子监祭酒陈公辅直接拱手进言:“陛下,程学妖言惑众,臣请禁程学!”
赵玖愕然相对……他一时没忍住提前公开表露了态度,当然知道会引来更多的投机者,但没想到来这么快,尤其是陈公辅这个人,一直给他的印象很好,不像是那种当场投机之辈。
“不瞒官家。”陈公辅见状失笑。“当日李公相(李纲)为政时,臣便一气之下上书求禁过洛学,却不知官家还记不记得?”
赵玖此时才意识到,之前嘲讽道学‘束手空谈性理’的也是此人,却是即刻醒悟,便就在这道观门前笑问:“彼时是何说法?”
“彼时臣就看龟山先生不顺眼了。”一身家常居服的陈公辅丝毫不惧身侧几名道学出身臣子的怒目,依旧笑对。“官家刚登基那会,他一面力主抗金,另一面却上疏请除去茶盐两法……臣实在是不知道国家倾覆之下、必须要练兵的时候,为何还要免税?故此,即便是臣曾靖康中上书,请求速速把王舒王的祀位去掉,赶紧把程学门下的旧党等人安置上去,被视为道学先生,但还是没忍住,复又上书弹劾了龟山先生。”
赵玖愈发失笑。
而一旁几名道学臣子却是心生惶恐,赶紧拱手相对:“官家!党锢之祸不可再生!”
也有人咬牙切齿:“官家,这陈公辅反复无常,不可轻信。”
赵玖笑完,不去理会这些人,却只朝陈公辅相对:“陈卿以为呢?”
“臣以为确实不可真的禁了。”陈公辅也继续笑对不停。“渊圣改弦易辙,尽用旧党,而官家又拦住了旧党推倒新党之举,君臣相忍为国,新旧罢斗的局面好不容易形成,确实不该轻易毁弃的,而臣也不可能真就这身衣服空手于道观前来做弹劾之举……”
言至此处,陈公辅忽然正色起来:“官家,臣想说的是,一则,这朝廷正经经学还是得赶紧定下来的,不然下面没法做事;二则,想要定下来经学,就得正经辨经,不然不足以服众;三则,学问一途大的是,既有程学渐渐兴起,也有吕相公弄起来原学,还有其他各家各派,更有许多人志不在此,真要辨经,什么派系都不惧的,但官家须先站出来,告诉大家朝廷想要什么经,又不想要什么经,那自然就有什么经、没什么经……”
赵玖心下恍然。
且说,陈公辅的意思已经直白到不能再直白了,他其实代表了一大批的实干型官僚,这批人认可经学这种指导思想的必须性,但却更追求效率和实绩,所以根本不在意什么经学内容,只是追求‘立下官方学说’这件事情本身罢了。
譬如说,靖康中(宋钦宗主政),朝廷改新为旧的局面已经是很明了了,不可动摇了,陈公辅这种人便匆匆上书要求赶紧把王安石的牌位扔下去,更换那些旧党……但这不是因为他陈公辅真就是个旧党,旧党不可能在新党治下拿到相当于状元的上舍第一,而是他见到彼时的皇帝心意已决,大局已定,想赶紧把这事了断了而已。
而后来,建炎初年,大局彻底崩坏,没什么比活命更重要,学问道德该滚哪滚哪去,而那些道学先生却偏偏还在扯皮那些破事,他们自然也会反过来弹劾。
到了现在,他们同样不是在反对程学,支持吕学,只是希望大局速速抵定而已……换言之,赵官家一拖再拖的姿态终于起效了,他这么干,本身就有逼迫这些中间派出来表态的意思。
不过,虽然心下醒悟且得意,这位官家当即只是再度点头失笑而已:“朕知道陈卿的意思,但还是等明日宣德楼下有了结果,朕再行宣告吧!”
陈公辅闻言,并不好再说,只是微笑退下。
而此时马匹已经牵到跟前,赵玖捏着马缰,却又不免单独对张浚这个宰执多说了几句:“张卿一路辛苦……此事你又怎么看呢?”
张浚当即应声:“官家,臣此番出去,着实有些感慨……正如臣在札子里提到的那件事一般,眼瞅着这天下人人皆有自己的私心,也有自己以为的公心,撞到一起便往往没个定论,这时候官家确实该弄个正经经学摆在上头,让天下人都知道该循着什么道理去做事,去定是非,去解矛盾。”
这便还是在强调立官学,以及辨经的重要性了……很显然,他也听懂了陈公辅的意思,而且做出了‘官家指哪儿我们打哪儿’的明确表态。
而赵玖点点头,直接上马,方才继续对张浚说道:“岳鹏举与卿的札子各自送到,朕已经知道彼处原委了,你们做的对……而且朕已经给鹏举回复,只说‘岳卿为事,臣素来放心’……让他不必挂虑那些事情了。”
张浚赶紧拱手称是。
“当然,张卿办事,朕也是素来放心的。”赵玖继续微笑相对,然后方才勒马欲走。
且说,张德远今日回到京中,不顾车马劳顿,依旧辗转,本就是求这句话罢了,此时见官家当众说出来,登时便觉得浑身舒坦起来,觉得什么都值了。
“对了。”赵官家既然上马要走,却又再度想起了一件事情,然后回头对张浚提及。“与你们二人札子前后脚的功夫,湖北马经略也遣人送了札子来……”
张浚一时茫然,却又赶紧相询:“臣冒昧,不知马经略如何说?”
“他说杨沂中当斩。”赵玖看了一眼身侧面无表情似乎已经适应了的杨沂中,也是愈发失笑摇头。“因为他从你与岳飞处置洞庭湖的结果上明白了岳飞之前有密札送到,却是以此引申开来,说这般密札制度本非王道,而杨沂中以武臣之身操弄此事,宛若窃权柄于枢机之任,而至于有隔绝内外文武之嫌,所以当然该斩。”
张浚闻得此言,心中生恶,却是直接拂袖提醒:“马经略程门高足,王道霸道上自有一番见解!”
赵玖笑而不语,直接转身打马便走,杨沂中终于忍不住一声轻叹,也只能低头打马跟上。
:第114萌,486喵!这名字根本不敢评论……
一夜没睡,疯了一样……我明明记得我存了一个资料,关于南宋道学家辨经以对子说义理的,但怎么都找不到……为此几乎重看了好多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