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岛是这时间锦州地区确切存在,后来渐渐与陆地连通、消失的一座岛,与南面的菊花岛相映成趣,甚至很可能就得名于更大更出名的菊花岛。
至于菊花岛,其实有两个名字,它同时还叫觉华岛,这可能是因为岛上佛教建筑日益增多,不知道什么时候给改的。当然,也可能反过来,正是因为佛教建筑增多,才从觉华岛改成了菊花岛也说不定。
但这些都跟郭进与杨再兴没关系,二人既得军令,便各率百骑脱离大部,只在渤海边等候,而等岳飞率大部突过锦州之时,果然也等到了御营海军统制官崔邦弼率领的一支船队。
船队规模不大……按照崔邦弼所言,因为之前的北伐战事中御营海军表现不佳,所谓只有苦劳没有功劳,所以副都统李宝刚刚整编了金国海军残部便迫不及待的向官家讨了差事,渡海掏辽东腹地兼联络、监视高丽人去了……没几艘好船留下。
当然,这倒不是说来的船队居然连两百骑都运不了,而是崔邦弼觉得这个活来的太突然,影响他最后一次捞军功的机会了——既是抱怨,也是催促。
对此,郭大马勺和杨大铁枪倒是没说什么,因为二人同样有类似想法……他们也想去平定辽地,进军黄龙府,扫荡剩余女真诸部,而不是在这里帮赵官家、吕相公、刘郡王找什么十二年前的‘故旧’。
才十二年而已,宋军中的少壮派就已经忘记,而且懒得去理会郭药师是谁了。
但偏偏不理又不行。
寻找的过程乏善可陈。
须知道,岳飞的御营前军大队刚刚浩浩荡荡从山海道而出辽地,岛上的寺观、本地的豪强战战兢兢还来不及,此时哪里敢做幺蛾子?
所以,三人先登菊花岛,一番搜索后不得其人,早有岛上敕造大龙宫寺的主持主动前来献策,指出岛上物资有限,条件艰苦,多有逃难权贵水土不服者,当寻医生、郎中来问细末。
果然,众人搜集岛上医生,很快便从一个唤做西门庆的妇科圣手那里得知,确实有一个自称前平州刺史的郭姓老者曾多次唤他诊治,而且此人应该是久于军伍,应当便是郭药师了……不过,这厮虽然一开始是在条件稍好的菊花岛常住,但等到赵官家获鹿大胜,高丽出兵辽地后,这厮便心惊肉跳,主动逃到更小的桃花岛去了。
既得讯息,三人便又匆匆带着西门庆追到狭窄逼仄的桃花岛,岛上人口不多,再一问便又知道,等到岳元帅都督御营前军出榆关后,这郭药师似乎自知自家罪孽深重,不能容于大宋,惊慌之下反而杀了个回马枪,却是转身逃回距离海岸线更远的菊花岛……但此人留了个心眼,没敢去菊花主岛,反而去了菊花岛北面的一个唤做磨盘山岛的极小之岛。
那岛上只有七八户渔民,一口苦水井,勉强能生存,基本上都是附于觉华岛过活的。
于是,三人再度带着西门庆折返,虽说一波三折,却到底是在磨盘山岛上的一个礁石山洞里寻到了浑身腥臭的郭药师父子。
经过西门庆与诸多岛上他人辨认,确定是郭药师无误,便直接舟马不断,回报榆关之后。
三日后,讯息便传到了平州卢龙,此地正是赵官家最新的驻跸之地。
“平甫。”
卢龙城中,赵玖看完密札,主动递给了身侧一人。“郭药师、郭安国父子俱被擒获,你要去看一眼吗?”
刘晏犹豫了一下,这才接过密札,微微一扫后便也有些茫然起来:
“臣不知道。”
“怎么说?”
赵玖明显不以为意。
“之前十二年,臣对郭药师态度其实前后不一。前两年是耿耿于怀,靖康后一败涂地反而不做他想。”刘晏将密札放回,一时感慨。“后得遇官家,一日日见国家起势,渐渐又起了有朝一日的心况。不过,等到久随官家,渐有大局,反而觉得郭药师无足轻重起来。故此,与这老贼相比,臣还是想着能尽快回一趟岩州,替赤心骑寻得遗落家小为上。”
赵玖闪过张永珍死前形状,面上不变,只是微微颔首:“也是,既如此,遣人将郭药师押到燕京城便是。”
刘晏赶紧点头。
而赵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到:“咱们一起去句话岛……一来方便等女真、高丽使者,二来等辽地安定,你也方便归乡。”
刘晏再度犹豫了一下:“官家要登岛去大龙宫寺?”
“正甫难道还以为朕还要求仙拜佛不成?”赵玖当然知道对方所想,立即失笑摇头。“主要是菊花岛位置好,就在榆关北面不远,朕出关到那里,多少能震慑一下关外诸族……当然,私心也是有的,朕一直想去观一观碣石,但碣石都要到了,何妨顺便上岛一行?”
刘晏点了点头,但还是努力提醒:“只是观碣石、登桃花岛倒也无妨,可若官家有心过医巫闾山,还请务必与燕京那里有个知会。”
“这是自然。”赵玖坦然以对。“不过正甫放心,朕真没有过医巫闾山的心思……只是想看看碣石,然后等女真那边出个结果。”
就这样,计议已定,沿着黄河溜达到沧州,然后又沿着渤海海岸线溜达到卢龙的赵官家,果不其然,继续选择了向东向北。
其实,从卢龙到榆关不过一百里,但燕山山脉天然分岭,长久以来,这关内塞外毫无疑问代表了一种内外之别……这是从汉时便有的,因为地理分野导致的政治、军事分野。
所以,当赵官家决定精简随行部队,以区区三千众启程出榆关之后,随着旨意传开,还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燕京最先反应过来,吕颐浩、韩世忠虽得旨意说明,依然联名来书,要求赵官家保持讯息通畅,并要求被留在卢龙的田师中出关沿山海道布置,并派遣马扩往榆关驻扎,曲端稍出北古口,以作侧翼遮护。
紧接着,关外山海道走廊诸州郡也开始沸腾起来……尽管这里因为获鹿大战、高丽出兵辽东、燕京女真外逃、岳飞出兵,已经连续经历了数次‘沸腾’,但不耽误这一次还得因为赵官家亲临继续沸腾下去。
四月中旬,赵官家抵达榆关,却诧异闻得,就在关内昌黎县境内,便有一座碣石山,可登山望海,传言正是当日曹孟德咏叹之地。
赵玖循名而去,登山而望,只见四面碧空,身前碧海,确有盛景,所谓虽不见星汉灿烂,若出其中之景,却也有树木丛生,百草丰茂之态。
但不知为何,这位官家登山眺望半日,却终究一语不发,下山后更是继续折身向北,出榆关而行。
既出关,入宗州,仅隔了一日便抵达一处地方,大概是之前凭吊碣石山的事情传播开来,也可能是刘晏知道赵官家言语,专门留意……总之,很快便有本地宿老主动介绍,说是此地往东临海之地有一岛,乃是当日唐太宗征高丽时驻跸所在,号为秦王岛云云。
赵玖大为诧异,立即动身去看,果然在关外一处海湾中看到一座很明显的岛屿,方圆数千步,高七八丈,与周围冲积地形迥然。
细细再问,周围人也多称之为秦王岛,但也有人称之为秦皇岛,说是当日秦始皇东巡驻跸之地。
赵玖心中感叹不已,于是稍微登岛半日,以作凭吊。
至于当日依然晴空万里,终究无言而退,就不必多言了。
这还不算。
四月下旬,赵官家继续向北行了两日而已,在与郭药师父子的押送队伍错开之后,抵达了宗州靠北的石家店地区,却又再度有本地士人觐见,告知了这位官家,说是此地某处海中另有碣石,而且周围还有秦皇当日出海求仙遗址,常有古钱瓦当出现云云。
原本已经有些麻木的赵玖三度诧异去看,果然亲眼看到海中有两座大石耸立,颇合碣石之语。
半日后,其人再三无言而退。
其实,自昌黎的碣石山,到榆关外的秦王岛,再到眼下的海中碣石,前后都是挨着山海道,依次相距不过数十里……略有讹传也是正常的。
而且,便是不论讹传,依次秦皇、唐宗、魏武传说,也没什么矛盾的,甚至颇合古意,配合着赵官家此时摧枯拉朽,荡平天下之意,也有几番对照的说法。
说白了,就眼下这个天下大势的情状,还不许人家赵官家来首诗词,蹭一蹭那三位的热度了?
不想蹭的话,为啥一路打听碣石呢?
只是不知为何,这位官家似乎没有找到属于他自己的那片碣石罢了。
四月下旬,赵宋官家继续北行,进入锦州,菊花岛就在眼前……岛上的大龙宫寺主持早早率岛上僧俗渡海在陆地相候。
不过,也就是赵玖准备登岛一行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不算意外的消息——因为岳飞的进军,女真人的逃亡部队避开了辽阳,选择了从临潢府路绕道,往归黄龙府、会宁府,而当他们在大定府决定转向时,又因为东蒙古骑兵与契丹骑兵的一次迫近追击,直接引发了一场草木皆兵的内讧。
内讧后,大部分渤海人与部分辽地汉儿脱离了逃亡序列,自行往辽东而去,并且试图与岳飞联系,请求降服。
当然,赵玖目前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得知金国逃亡大队第一次大规模内讧的同时,逃亡队列中的新麻烦似乎也就在眼前了。
“秦相公怎么看?”
临潢路长宁城,一处略显狭窄的院中,沉默了一阵子之后,完颜希尹忽然点了一个人名。
“下官以为希尹相公说的对,接下来必然还要出事。”
秦桧束手坐在希尹对面,闻言面不改色。“因为再往下走,便是要顺着潢水而下去黄龙府了,而契丹人、奚人祖地皆在潢水上游,宋人又许了契丹人与奚人在临潢府故地自治,耶律余睹更是已经率契丹轻骑出塞……免不了又要分道扬镳一场。”
“我是问相公该如何应对,不是让秦相公再将我的话重复一遍。”完颜希尹素来严肃认真,不过此时这般严肃,不免更让气氛紧张。
“不错。”
越往北走气势越足的纥石烈太宇也含笑出言。“秦相公智计过人,必然有好法子。”
“如今局势,计策不能说没有,但也只是计策罢了。”秦桧仿佛没有听出来纥石烈太宇的嘲讽一般,只是认真作答。“真要是操作起来,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结果。”
“尽管说来。”
大太子完颜斡本在上方瓮声瓮气插了句嘴,却忍不住用一只手按住自家流泪不止的左眼……那是之前在大定府内讧时夜间仓促被火星溅到所致,不是什么严重伤势,但在这个逃亡路程中却又显得很严重了。
“如今局势,先下手为强是断不可取的。”秦会之依然言语平静。“无外乎是两条……要么诚心以对,光明正大在分道两走;要么,想法子挑拨一下奚人与契丹人,再分道两走……前者取一个赤诚,后者取一个后路妥当。”
院中气氛愈发艰涩。
而停了一阵子后,复有人在院中角落窃窃起来:“耶律马五将军是忠臣良将,不能依靠他吗?”
“不错,请马五将军断后,或者约束住队列中的契丹人、奚人……”
“马五将军之忠勇不必多言。”
还是完颜希尹义不容辞的将局势尴尬之处给点了出来。“但事到如今,马五将军也拦不住手下人……不过,也不是不能倚重马五将军,依着我看,倒不如主动劝马五将军带队留在潢水,自寻耶律余睹做个富贵,这样反而能使我等后路无忧。”
“这也是个法子,但同样也有坏处。”秦桧努力接口道。“自去年冬日开战以来,到眼下兵不足五千,军中无论族裔,不知道多少人纷纷而降,唯独马五将军始终如一,堪称国朝典范……如今若让他带契丹人留下,从实际上来说当然是好的,但就怕会让朝中最后那口气给散掉……传出去,天下人还以为大金国连个外族忠臣都容不下呢。”
这番话说的非常明晰,而且说实话,甚至有些明白过头了。
莫说完颜希尹、乌林答贊谟等明白人,便是大太子完颜斡本、纥石烈太宇,以及其他诸如挞懒、银术可、蒲家奴等其他大臣武将也听了个清楚。
就连后面房舍中的小国主夫妇,乃至于一些边缘人士,也都能大约理解秦相公的意思。
首先,人家秦会之当然是在提醒人心的问题,要这些金国权贵不要拿耶律马五的忠义当什么可利用的东西。
其次,却也是在拿耶律马五暗喻自己,要这些人不要轻易抛弃他秦会之。
否则,人心就彻底散了。
当然,这里面还有一层隐含的,只能针对寥寥几人的逻辑,那就是眼下这个逃亡朝廷是借着四太子主动殉国的那口气,借着大家求生北走的那股力来维持的,平衡其实是非常脆弱的。而这个脆弱的平衡,则是由希尹-国主-乌林答贊谟,外加耶律马五的部分兵马以及国主对几个残余合扎猛安的控制力度来决定的。
一旦将军中宿将耶律马五再抛下,那大金国不用等着契丹、奚人对女真的一波内讧,女真自家都要先内讧起来。
“话虽如此。”还是希尹一人认真探讨局势。“可有些事情如今根本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咱们只能尽人事而无愧于心罢了……秦相公,我问你一句话……你果真要随我们去会宁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