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翻看着韩琦从西北送来的各种文书,眉头拧到了一起,一时犹豫不决。
信奉神佛,处处透着神秘,爱使用琅琅上口的打油诗,对自己汉人身份的坚持,让他有一种强烈的既视感。他前世历史上的清朝中后期,一直到民国,民间曾经极为盛行过这种风格。这种文化非常顽强,一直在地下社会中存在着,估计很长时间都不会消失。
文明总会在后人的灵魂深处,留下一些记忆。每个人都觉得自然而然,好像事情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实际上,仔细想一想,好像又不是这样。
与前世的记忆联系起来,徐平就知道曹贤顺不是一个普通的地方诸侯,不能跟一般纳土归顺的其他地方政权同样看待。能在中原板荡的时候,孤悬异域的一部分汉人,顽强地把周围的异族同化,建立起一个汉人政权来,还延续了一两百年,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祖先留给后人的,除了庙堂文明,还有不在庙堂而在江湖的文明。归义军政权,只怕就表现了这种江湖的文明,发展起来会是一种什么样的风格。这种文明,最少可以一直追溯到汉末张角,甚至更加久远的年代。朝廷不得民心,民心会自己集结。政权不把百姓当作自己人,百姓会自己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组织起来,来延续他们的文明认同。
居江湖之远,而常怀庙堂之忧,士大夫以此来表示自己胸怀天下。那么身居庙堂,该不该怀江湖之忧呢?徐平不知道,但他知道,文明必须有天有地才能完整。江湖,同样是文明中天地的一部分,他不应该高高在上地把这斥为愚昧。
放下手中的文书,徐平提起笔来,写了一封札子。吩咐沿途驿站,对曹贤顺及其他归义军人员,不得与其他蕃国入京同等看待。在曹贤顺名份未定之前,驿站和沿途官府,要对他们待之以客礼。这种客礼不是对宁令哥和李佛玛这些人的假客气,而是真地以宾待之。
归义军是远方的汉人,失去了中原王朝庇佑之后,自己组织起来,赶跑了外敌之后成立的。这一百多年,他们与中原王朝隔绝,一直使用中原王朝年号,只是表明了一种文明的认同,而不是臣服。当中原王朝的汉文明再起,他们就是已经离家的客人。
待之以客礼,是对这种文明坚持的尊重,他们值得这份尊重。哪怕他们经历了风风雨雨,起起落落,最后失败了,留下的历史也足以当得起这份尊重。
至于这个天下之客,是给曹贤顺,还是给其他人,那需要依据事实判定。现在曹贤顺是以归义军首领的身份入京,那他就是大宋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