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徐平建议,由参政程琳和签署明镐一起,着手对禁军进行改革。政权凝聚人心,一定要牢记,天下之人皆为己民,切不可在里面找自己人,不然就划出了外人。这是从唐朝用胡人为兵,留下来的血泪教训,外人怎么可能得民心呢?如何让他们感到是自己人?临之以义,一切示之以公,这就是公义。
徐平前世,一边讲为人民服务,一边强调政权是无产阶级当政的政权,就是在人民中找人民,自然也就划出了外人。资本家和富人觉得自己是外人,等到赚够了钱,就想着跑到另一国去,去找把他们当自己人的。
议会、君主立宪等等政治制度,是灭亡了罗马的蛮人,从罗马文明的垃圾堆里翻出来的文明碎片,用以推开了近代化的大门。这是罗马的文明记忆,并不是世间当然之理。他们用这些文明碎片进行了思想启蒙,推开了近代化的大门,完成了工业化,打遍了全世界。
地球上不只存在一个罗马,等到大潮退去,各个民族重新进行自己的思想启蒙,政治还是要贯穿自己的道理。没有道理的政治,难以获得全民的认同。
徐平来到这个世界,用了十八年去了自己心中之鬼,用自己前世经验,巩固了那扇推开的近代化大门。至廷辨,大宋的思想启蒙已经完成,工业化就水到渠成。
大汉在政治道理中,用昭昭天命,解万民对政治的惑。以一种半宗教的办法,完成了天下一心。这就是汉文化,文化就是以文教化。当天命不再被天下之人相信,韩愈和柳宗元寻求把这个一以贯之的政治道理,用人心来代替昭昭天命。只是在完成的过程中,有人还是不能从那个借来的昭昭天命中出来,在人心中寻天理。外敌入侵,思想启蒙的过程被打断,天理被后来的政权捏到了汉的昭昭天命中,成了思想解放的桎梏。
想通了政治的道理,脱下公服,徐平一身轻松。
他现在可以完全放下心理包袱,坐在门前的火炉边,抱着书郎,给他讲《论语》。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不惑……”
书郎嘟起小嘴巴:“阿爹,什么是志于学?孔子十五才读书,你现在就教我念书!”
“孩子,古时之学为大学,非今日之读书念字这类小学。孔子之学,是学为政,学做人,可不是学识字。孔子十五有志于此,已经是非常了不起了。你阿爹当年也是差不多一样的年纪,立志去考进士,通道理,做官治天下。十八年,阿爹做到了人臣之极,天下莫不心服。你说,学这个厉害不厉害?阿爹传给你们金山银山,也是守不住的。你吃的穿的用的比别人好,凭什么?人家心里不服了。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富不过三代的。等到人们不觉得你们可以靠着阿爹留给这个世界的功德,让你们吃好的,穿好的,你们的富贵是无论如何也守不住的。不想让后代受苦,就好好学这个道理,明白人心才是一切根本。”
“阿爹,那什么又是而立,什么是无惑,什么是知天命呢?”
“这个而立是什么,阿爹也说不好,每个人立身于世,可能并不一样吧。”
“至于无惑啊,就是你要知道,这世间的人生下来都是一样的。聪明、漂亮、胖瘦和穷与富,这一切都是后来长出来的。为什么长得不一样呢?因为祖宗不一样,会一代一代地传给子孙。祖宗传下来一些,自己努力不努力又有一些。比如你觉得胖不好,那便天天跑步蹦跳,自然就会瘦了啊。祖宗传下来的要珍惜,但自己努力更重要,要懂道理。等到有一天,说不定不管生下来什么样子,都可以长成一个样,你信不信?”
书郎使劲地摇着小脑袋,徐平只是笑,谁知道他前世那种整形能走到哪一步呢。
“不只是高矮胖瘦如此,就连聪明和愚笨,无私和贪婪,好和坏,这些人的品德,也都是祖先传下来一些,自己后天努力一些。世间有好事与坏事,却无好人与坏人。祖先传给人的性情,都是好的,不好的是自己后来学坏了。看见别人做了自己不喜欢的事,千万不要说这是个坏人,要明白他是个好人,只是做了坏事而已。他为什么做坏事呢?可能是因为穷,也可能是因为懒,谁知道呢?你不能代替别人去想。好人坏人没有天生,你对世间的好事坏全部能想通,就叫无惑了。这一步,说起来简单,可世间的人,大多数一辈子也想不通。记住他们不是笨,只是人家不需要想通而已。要学着读书做官,就要想通,就要无惑,就要在道理上比别人努力,不然凭什么你来做官管别人?”
“知天命就是明德,明德就是看见了道,把你看见的道一理贯通,就是懂道理。把世间的道理想通了,堂堂皇皇立于世间,这才算是君子啊。阿爹现在也只做到了知天命,孔子说的后边那些,只隐隐约约知道是个什么意思,却做不到啊。”
徐平教着书郎,抬起头来,看着远方迷蒙的天空。
在前世,他是一个底层的小公务员,拿着不多的工资,天天傻乐呵。到农民当中推广农机,帮着他们修机器,执行国家的各种惠农政策。老百姓感激他,有时候会留他在家里一起吃顿饭,一起喝瓶酒。他有酒就喝,有肉就吃,反正也当不了大官。
有人到领导那里去告状,说他在农村吃拿卡要,要处理他。老站长对着来的上级拍着桌子,涨红了脸,瞪着眼睛说:“疑人不用!他做得好,老百姓喜欢,你们凭什么说不好!”
领导走了,老站长对徐平爱恨交加地道:“你呀,你呀,你是痴!不珍惜前途!”
自己的同学中,好几个学历比自己低,混得却比自己好得多。有时候来教他:“老徐你做公务员,你得懂政治啊。什么是政治?老百姓是个屁啊,你得让领导满意,光让管自己的领导满意不行,还得让能升你官的领导满意。这小县城里,你的学历算可以的了,为什么一直升不上去?一有人提你,就有人说你这个小毛病,那个小毛病,怎么升?”
徐平满不在乎地道:“对我有意见,可以来找我。觉得哪里不好,让我改,我改不了说什么都行。就这人一句,那人一句,政治前途是这样定的,这种政治前途我宁可不要!”
同学摇头:“你呀,就是痴!不是同学,谁来跟你掏心窝子!”
徐平一定要讲道理,他前世想不通道理,也讲不清道理,就傻呵呵混日子。
这一世终于想通了,那个对自己爱恨交加的老站长,仿佛站在了自己的面前。徐平已经无惑了,从老站长每一句夸自己的话里,每一句骂自己的话里,徐平都看见了慈祥。他很想跟那个老站长说一声谢谢,他留住了自己的痴,守住了自己心的清明,没有让鬼进来。
书郎突然摇徐平的胳膊,仰着小脑袋道:“阿爹,你怎么流眼泪了?进沙子吗?我给你吹!我迎风流泪,妈妈都是这么帮我吹的!”
徐平擦了擦眼泪,摇了摇头:“人言我痴,谁解其味?孩子,阿爹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