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全彬一惊:“如此说来,我们就是灭了昊贼,岂不是也守不住党项地方?本朝太宗和真宗两朝也曾深入银、夏,最终还是丧师失利,莫不是也是这道理?”
“人定胜天,上天就是定下了这界限,但人力到了,又有什么拓不出去的?汉武帝开西域,边界还离此万里,还不是一样守住了!兴、灵两州历朝历代都开渠从黄河引水,早已经是稻田遍地,满布桑麻。只要把那几州开拓出来,可以容数百万户,自然不用担心守不住。这次我们灭了昊贼,自内地广迁人户,把那里变成塞上江南,自然就固若金汤!”
打下来后能不能守住,其实还是要看游牧经济和农耕经济的比例,经济基础决定了上层建筑,不改变那里的经济基础,早晚还是要出问题。自武帝向西向北开疆拓土,历代迁内地人户屯垦,很多地方都有了农耕基础,运作得当,足够支撑应付游牧民族的威协。而且放牧也不一定要游牧,条件合适的地方可以半定居,这也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党项是怎么坐大的?他们本来与吐蕃同源,吐蕃崛起之后,党项受到压迫,逐渐自南向北、自西向东迁移。贞观四年,唐朝关于民族政策的大辨论,以魏征为代表的严夷夏之防的一派彻底失败,党项这些番族迎来了好时光。从那个时候起,他们在大唐朝廷的主导下,与契丹、渤海、奚和沙陀等族一起,步步内迁,一直迁徒到横山地区,大唐走上了穷途末路,才在那一带盘距下来。在党项占据的地盘之外,原来的农耕经济全部游牧化。
唐玄宗让边地节度使掌重兵,管民政,催生了安史之乱,从此之后藩镇林立。由于地方权力过重,从而各地割据,这种情况不只是唐朝有。西汉七国之乱,也未必就比天宝年间的安史之乱规模小,但却很快平息下去。地方权重导致藩镇林立没有错,但藩镇林立长期化,绵延二百多年,却必然有其社会基础,使国家分裂的基础,这些内迁的胡族就是藩镇林立的基础。最后五代一统,社会基础之一就是这些内迁胡族终于汉化了。彻底汉化的沙陀和粟特等族联合汉族的力量,完成了天下一统,而半汉化的几族,如契丹和党项,则在北方立国,成为中原政权的致命威胁。等到更北的游牧民族崛起,半汉化的地域彻底消失。宋、明、清三朝再也没有出现藩镇割据,朝廷政策是一,社会基础不再存在是二。
党项和契丹这些政权都是采用番、汉共管的制度,不是他们对汉人亲近,而是其经济基础就是半耕半牧。完全排斥汉人,他们境内的农业也将荡然无存。
由政策导致的偶然动荡可以理解,但动荡长期化,就必然有其社会基础,这是历史唯物主义基本的认识。五胡乱华之后的胡族内迁,便就是北方动荡的社会基础。
要消灭党项,仅仅是败元昊占领那些地方是不够的,还必须要把替代掉的农耕经济恢复过来,这才是真正艰难的任务。徐平一直坚持把俘虏南送,招兵则从川蜀,便就是要断绝党项这些政权赖以存在的社会基础。没了原来的社会环境,南迁的番胡将很快汉化。
石全彬可没有兴趣听这些社会、地理的大道理,他也不感兴趣,道:“既然秦州这里是以天都山、马衔山为线,那为什么现在昊贼不敢过黄河?”
“我们已经占了马衔山,则葫芦川以西、黄河以南尽为本朝所有,河湟之地我们去攻与不攻,他们都已经脱离了党项的威胁。像兰州在黄河以南,我们派不派兵去占,都是在本朝掌控之下。不能分马衔山的地利,番贼绝不敢大军进驻兰州,不然阵前一败,他们无处可逃。而地方过小,不能驰骋,他们的骑兵多也就没了用处。”
石全彬叹了口气:“行军打仗,如此麻烦,我还是不费这些心思。只要这次能够痛击昊贼,重振本朝军心,我回去在官家那里有个交待就好。”
徐平看着外面月色朦胧,沉声道:“此次我以五万对三万,又是出其不意,还不能击垮卓罗和南监军司,就太过离谱!这种仗我不想打,不是打不赢,而是利处不大。对番贼这些忽聚忽散的兵马,每次用兵,都力求围歼才是上策。不然你占的地方多了,他们兵马仍在,最终挤成一大坨。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也,那个时候,就容易为贼所乘!”
石全彬没有说话,他看得出来,如果没有赵祯让自己带来的口信,这场仗徐平是真地不想打。现在兵力不足,过黄河一击,还是要退回来,只是打一场热闹而已。但战争终究是政治的延伸,现在政治上需要这样一场胜仗,这本就是一场政治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