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瞎厮铎心一个人坐在月夜下,傍着一堆篝火,喝着闷酒。酒是伏羌寨新开的三司铺子里卖的烈酒,一入口便就如一块火团,一直滚到肚子里。那里也有卖好酒,瞎厮铎心买过,觉得味道太过绵软,不如这最便宜的烈酒喝着爽快。
伏羌寨以西,已经完成了并帐为村,反应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来,这动作很快就要沿着渭河向西推进,说不定下年上丁族这里也要并帐了。
蕃落对此反应不一。有的看着并帐为村之后的首领得了大笔赏赐,天天在秦州城里无所事事,吃香喝辣,满心羡慕,盼着自己族里也早点并帐。有的则认为并帐之后,蕃人就不是蕃人了,跟一般汉人无异,激烈反对。倒是底层的蕃落民众满心盼望着早一点并到自己这里来,东边秦州附近这一年的日子他们看得清楚,向朝廷交的税赋比蕃落头人收的少了许多,日子一下子就好了起来。谁不想过好日子?
老首领是反对本族并帐的,不过他很理智,知道大势来了,挡也不挡不住。只好一边恫吓本族蕃民,说朝廷税赋收得少只是暂时给点甜头,以后加税谁又能挡得住?一边加紧准备迎甲寒回族,有他在族里,并帐为村的时候能够多争取一些好处。
这个时候,没有人问瞎厮铎心怎么想,他已经被人遗忘了。甚至他本人的小家庭,也已经搬离了上丁族聚居的那处山谷,来到了十几里外的一处小谷地里,渡过难熬的冬天。
瞎厮铎心猛地灌了一大口酒,把酒瓶重重按地在地上,站起身来,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突然发出一声厉啸。阿爹年轻的时候也是附近有名的猛士,没想到老来哪此窝囊,如此没用。恫吓本族蕃民有用吗?朝廷并帐减税赋哪怕是暂时的,也有甜头吃到嘴里,再是加税也不可能比本部落的首领收的多。更不要说首领们本就占了最好的牧场,养了最多的牛羊,一旦并帐为村这些就不归自己独有了。
秦州城里那些得了赏赐之后,日子过得滋润无比的前首领,对瞎厮铎心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人总是对未知的世界充满了恐惧。那些都是虚的,现在的生活才是真实的。
正在瞎厮铎心一个人在外面喝闷酒的时候,他的七岁的长子摸索着走了过来,道:“阿爹,帐里来了一个汉人,说是找你有要事商量。”
瞎厮铎心重又坐到地上,一把抓住地上的酒瓶,没好气地道:“什么汉人敢到我的帐里来!让他快走,惹得我性起,一刀砍了他的脑袋!”
小孩不走,就在瞎厮铎心身边转来转去,不断嘟囔着让他回去。
瞎厮铎心不耐烦,飞起一脚把儿子踢到一边,怒喝一声:“滚!不要在这里碍眼!”
那孩子一向都是惫懒性子,今天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吃了这一脚还是不走,只在瞎厮铎心转悠,不时唉哟两声,捂着屁股。
瞎厮铎心心头火起,本来还要动手再打,见了儿子的样子,终究是下不了手。一声大喝,从地上一跃而起,顺手抽出了腰刀,口中道:“来的什么鸟人,一刀剁了他的脑袋!”
一边喊着,一边风一般地冲回自己的帐里。
一见帐,就见到以前在附近贩私盐的乔官人坐在客位上,身边是他几个伴当。
见冲进来的瞎厮铎心面色不善,乔官人笑着长身而起,拿起身前的一匹彩绢道:“小军主怎么现在才回来?害我们好等!些少礼物,不成敬意!”
看着递上来的彩绢,瞎厮铎心满腔的怒气很快消散,手中的刀不知不沉就又插了回去。
接过礼物,瞎厮铎心口中道:“官人难得来我这里一次,怎么还带这么重的礼?太过见外了!——快坐,我们喝茶!”
口中说着,手中把乔官人递过来的茶绢和礼盒一一接过,递给一边忙碌的妻子。
乔官人坐下,心中暗道,还好带了礼物来,不然看刚才的样子,这夯货不定会对自己怎么样。蕃羌爱财货,这话果然不错,在蕃地行走,只要有茶绢,就一切好说。
分宾主落座,瞎厮铎心的长子从帐外鬼鬼崇崇地走了进来。乔官人看见,招手让他到自己身边,摸出几样细巧点心给他吃。这孩子刚才痴缠瞎厮铎心,原来是贪这吃的。
得了礼物,瞎厮铎心刚才的不快早就飞到了九宵云外,连口让妻子准备酒肉。
作为放牧牛羊的牧民,瞎厮铎心家里肉是现成的。不用宰杀,平时各种意外死去的牛羊,吃不完时都做成各种肉干肉脯储存起来。妇人得了瞎厮铎心的吩咐,忙从帐外取了几条肉干进来,一边撕着,一边指挥着儿子煮茶。
瞎厮铎心看见,附手拿起面前的一块奶酪扔过去,口中骂道:“这婆娘好没眼色,乔官人是我至亲的人,又带了这么多礼物来,怎么只拿肉干来吃!快去宰只活羊,我们下酒!”
婆娘被奶酪砸了一下,不敢顶嘴,带着儿子出去,找羊来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