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承祐低下头,顷刻间就挤出了眼泪来:“官家,我们这些人自小在军中,学的是弯弓射箭,舞刀弄枪,战阵冲杀就明白,之乎者也就不懂。拿惯了刀枪的手,如何拿得了毛锥子?想官家幼时,我随侍左右,时时刻刻担着小心,生怕官家有闪失,哪里有时间读什么诗书?到如今官家长成,只喜欢听文人讲书读经,再也看不起我等武夫了——”
赵祯是个重感情念旧的人,一说起这些陈年旧事,情绪就被带起来,对郭承祐道:“你好好在军中,爵禄钱帛自然少为了你的,但立下些少功劳,我必不吝封赏,何必争这些闲气?现在国家看着承平,实则危机四伏,宣威军的事不要再管了。”
郭承祐一边掉着眼泪,一边开动脑筋,想着怎么把局面扳回来。见赵祯动了感情,突然福至心灵,计上心头,对赵祯道:“说起来军中僚佐,其实本朝也并非没有。艺祖代周受禅,革命之日,市不易肆,历朝历代闻所未闻。当时天下纷挠,能有如此盛德,全靠赵韩王一一谋划。韩王本来是艺祖军中掌书记,立国以后,昭宪太后念韩王功德,从不直呼其名,而只称‘赵书记’。不过自朝廷立国,禁军中便不再设僚佐,祖宗如此做,必有深意!”
听了这话,赵祯的脸色有些变了。皇帝最怕什么?别的朝代不知道,宋朝最怕的就是军队拥立。太祖赵匡胤代周,太宗继位也不明不白,搞得对内疑神疑鬼。
五代军阀是有僚佐官员的,本来是晚唐藩镇制度演变来的,而且源远流长。其实话说回来,那时的军阀有自己的一套政治班子,没有僚佐官员就没法治理了。赵普本来是赵匡胤军中的掌书记,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关键人物。宋能够顺利代周,甚至开封城中一切如常,即被后世称为盛德之一的“革命之日,市不易肆”,这些僚佐官员功不可没。而且后来能够从容把后周的官员一一替换,也是靠这僚佐官员做后备。
赵普在太祖太宗两朝曾经三次为相,倍受信任。杜太后从来不叫他的名字,也不称呼他入宋之后的官称,一直叫他“赵书记”,而且跟他说,自己的两个儿子不懂事,要他好好辅佐。这样的称呼,就是显示赵普跟皇家非同寻常的关系。
祖宗必有深意,这才是击中了赵祯的死穴。
做皇帝没有不防范臣下夺权的,不过从宋太祖的时候传下来的传统,这种防范是靠制度,而不是针对某一个人。赵匡胤这样做,一是跟他为人宽厚有关,对曾经跟自己一起战斗过的老兄弟举不起屠刀,再一个恐怕也跟周世宗柴荣有关。柴荣去世之前同样怕部下行废立之事,甚至疑神疑鬼,手下凡是方面大耳有所谓帝王之相的人,或杀或囚。当发现了“检点做天子”的木牌,立即把殿前都检点张永德罢官,任命了更加信得过的赵匡胤。但人算不如天算,换上来的这位殿前都检点黄袍加身,做了天子。
为什么入宋之后取消了军队的僚佐?实际上是因为削了藩镇,僚佐是在藩镇的,现在州一级的幕曹官,便是那时候的遗留。州一级的官称,显得不伦不类,便是这个原因。但郭承祐把意思引向是为了防止军中大将学宋太祖夺天下,意思就全变了。
赵祯其他的可以不在乎,但太祖太宗留下防范军队作乱的制度,那肯定动不得。不管徐平说得天花乱坠,再有道理,邕州军的改制便就到此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