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吩咐,徐平记下了!”
看着王曾上马,徐平走上前来,为王曾牵住马缰,向前走去。
从编《富国安民策》,徐平便就认定了自己会被吕夷简排挤到边疆去。自己惟一能够做的,就是把施政大纲留下来,自己虽然不在朝廷,但让京西路的新政不至于夭折。王曾在最后关头,选择了与吕夷简同归于尽,大大出乎徐平的意料。实事求是地讲,这样做对王曾个人没有任何好处,他要拉拢徐平对付吕夷简,有一千种方法。但最终,他选择了对自己无益,却能够给徐平及李迪等人留出施展空间最大的选择。
完全不计较自己个人的荣辱得失,一心为天下百姓,哪所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徐平从王曾身上真地看到了这种品质。世上总有一种人,他从来不会为身边的哪个人着想,却时时关念着天下的穷苦百姓。你不一定能从他身上得到好处,但当你愿意为这天下的百姓做事的时候,他却愿意付出一切来帮助你。
王曾以一介书生登状元第,不管是在朝廷做事,还是做地方官,他或许不是最耀眼的那一个,但却永远是做得最恰到好处的那一个。哪怕是奉命出使契丹,一个眉清目秀的书生,面对异族刁难,让他弯弓射箭,也一矢破的,满座皆惊。没有人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事情是这位慈祥老人做不到的,或许需要他做的,他永远都能做到。
数次为相,王曾在朝中没有亲朋故旧,他只有志同道合的同僚。可惜他的子孙都默默无闻,没有人为他宣扬功绩,名字只是留在史书冰冷的记载里。只要王曾还活着,吕夷简或许永远不会有说一不二的时候,他再是权倾朝野,也只能活在这位老人的阴影里。
走了不到一里路,路边出现一座草亭,王曾淡淡地道:“离京城远了,谏议当回了。”
王曾放开马缰,诚恳地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相公一生只是家国天下,今日离国远去,不知有什么吩咐在下的。我知道相公不念私事,但天下事天下的人总有相公念着的。”
王曾看着徐平,犹豫再三,才叹了口气道:“此次离去,我预感到时日无多了。谏议若是有心,看顾一下京东我家乡那些不好读圣贤书,只知仗剑千里的游侠之士。如今朝廷要的是文治,这些人又不治生计,只是好游侠使气。不过他们终究是生在圣人故里,怀的是悲天悯人之心,于国于民无害。就是使气,使的也是浩然之气。”
徐平拱手行礼:“徐平记下了,必然不负相公所望。”
王曾点了点头:“如此,老夫代他们谢过谏议了。”
说完,王曾拨转马头,带着儿子和老仆向着东方去了。
王曾说的家乡那些仗剑游侠之士,其实就是后人说的东州逸党。比如石延年,比如做到邕谅路经略的范讽,便就是这些人的佼佼者。他们大部分不事科举,日常仗剑傲啸山林之间,是齐鲁这孔孟故里的另一面。自从范讽和石延年到邕谅路任职,他们中的不少人跟着到了那里,邕谅路和蔗糖务的开拓,少不了他们的功劳。但这些人狂放不羁,往往被这个年代的所谓正人君子视为眼中钉,诅咒谩骂随身。
由于跟石延年的关系,徐平跟对这些人并不陌生,也不讨厌。其实不管以前有没有交情,王曾这样说过了,徐平是一定会照顾这些人的。
徐平前世的那部名著《水浒传》,里面的英雄好汉们,行事作风虽然是这个时候闲汉的作风,但里面又何尝不是混合东州逸党那些不得志的好汉们的风采?
历史上的东州逸党在范讽去世之后便就走向衰落,甚至成为文人嘲笑的对象。但这些不事科举,好学剑击武技的读书人,如果有一个合适的环境,谁又知道能不能散发出异样的光彩呢?壮年的石延年,少年的张方平,也都曾经混迹在这些人之间的。
看着王曾远去的背影,徐平总觉得有许多想说的话没有说出来。这个世界如果有一个人让自己觉得永远都赶不上,那便就是这个老人。他做到的事情或许自己可以试着也去做到,但他的为人,却是永远都学不来的。一生这样为人做事,需要多么广博的知识,坚强的意志,博大的胸怀,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人能够做到的范畴。
天上的太阳白花花的,洒下酷烈的光芒,让人无处躲藏,只觉得浑身发热。
徐平在小亭子里徘徊良久,心有所感,让谭虎取了笔墨来,在亭柱上题了几个字:“大道在焉,君子独行。相公之德,山高水长。”
这十六个字,就算是徐平报答王曾这次对自己的帮助,也是对他的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