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都是黄河淤积的泥沙,土质松软,没过多少时间,鲁芳便带人把水泥水渠旁边的土挖得一干二净。这小渠从泥土里扒出来,便成了一个大水槽,鲁芳找了几块石头支住。
徐平上前,指着这个大水槽对陈尧佐道:“相公请看,水在渠里,不渗不漏。这水泥好就好在这里,在水里会变硬,而且不渗漏,用来修水渠最好。”
陈尧上前围着看了一圈,想了想道:“就是不知道能保多少时间。”
“若是没有意外,上面封起来防止风吹日晒,几年也不会漏出来。往年我在邕州的时候,建了不少水渠,用几年都还是好好的。”
陈尧佐将信将疑:“若是如此,水渠全用这水泥铺满,岂不可用百年?”
徐平直起身来笑道:“哪有那么容易。一来这水泥的价格不菲,要开窑烧造,耗费的人力物力都很可观。二者水泥怕潮,不管是储存还是运输都不容易。还有啊,这水泥浇铸的东西,风吹日晒,天寒天热,一个保管不善就会开裂。所以,只能把它用在一些关键的地方,而且要妥善看管,用来修整条水渠是不可能的。”
水泥的成本是跟整个工业体系密切相关的,工业不发达的时候,不管是生产成本还是使用成本都很昂贵,哪里能够当土石随便用。而且现在的水泥技术还很粗糙,在自然条件下老化得厉害,也没大规模使用的基础。徐平只是想用来填关键处的石缝,以及码头附近要害的地方使用,整条水渠都用水泥铺起来,他连想都不敢想。自从在邕州开始烧造,水泥一直是用来修筑水利设施,徐平还没舍得用在其他方面呢。
陈尧佐围着水泥大水槽转了几圈,初次见到,他也拿不准这东西到底性能如何,将来要怎样使用,心中暗暗思索。
徐平看看天时已经不早,对陈尧佐道:“相公,日后鲁芳会带一部分桥道厢军的人留在这里,若有要问的,只要问他就是。从在邕州,鲁芳便就在桥道厢军做事,修桥铺路是个行家里手,人又勤快踏实,相公只管放心使用。”
陈尧佐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并不想过多地依赖桥道厢军,自己有自己的一套,而且行之有效,在多个地方都获得成功,依靠别人是怎么一回事?不过,说到底他修这一段水渠是存了做点事情出来让朝廷看的心思,一心要修得完美漂亮,真的有用的技术,也不会排斥使用。这也想那也想,心中不免矛盾。
把该说的说完,徐平不想再与陈尧佐纠结。不管怎么样,陈尧佐都能把这一段河道像模像样的修出来,听自己的无非是锦上添花,并不是非有不可。
一转头,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站在一块大石上,向这里探头探脑地张望。徐平认出是自己上次到河阴时见过的那个孙二郎,有心要问一问他现在的情况。当时河阴的第一豪强蒋大有是自己处理的,也定下了这里以后发展的基调,不知现在他们如何了。
等到下年,以棉布为核心的商品经济一旦起来,这些地方都不可避免地受到波及。特别是冲击京西路治下两税中的绢布,到底是把那一部分改成粮食,还是换成现钱,还是改为差役,徐平还没有定下来。
五等户的划分依据,两税中粮、布的调整,相应的赋役的改变,是这个冬天徐平除了修河之外要做的头等大事。这件事做好了,便就可以减小社会的震荡,使整个改革向好的方向发展。一个不好,引起地方动荡,就会造成非常大的不良影响。
两税一般是秋季收粮,夏季收布帛和铜钱。依徐平的设想,从农民中收取的税赋,尽量以实物为主,最大限度地减少现钱的搜刮。因为在商品交易中,农民总是处于弱势的地位,从古到今,从无改变。丰收了,粮价便就要下跌,粮商和官府都要把损失转嫁到农民身上,谷贱伤农。遭灾了,农民手中也没有多余的粮食,有也不愿意卖,即使想卖,粮商也不会把粮价上涨的好处让给农民。你卖粮多得了一百文,其他各种必需品就会涨价二百文让你把这多得的钱掏出来,种粮的农民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好处。在商品交换中,农民总是处于被动的地位,多交换一次,他们就要多被剥削一次。
商品经济很大程度上是货币经济,货币流通得越广泛,商品经济就越发达。但这里面不包括农民手中的粮食,就像商品资本不包括土地资本一样,把税赋货币化,实际上是对农民的双重剥削。现在两税中仅仅有夏税的一部分是收现钱,都会造成江南两浙一带收税时节季节性的钱荒,一到官府收税的时候农民手中有粮也换不来钱,只能够低价出售。如果把夏税中的布帛全部改为收钱,只怕到时候卖儿鬻女的都有。
钱是用来交换商品的,那么就要尽可能地让它在商品经济的循环中,而不是在社会上到处流窜。农业是商品经济中的薄弱环节,那就应该保护起来。商品经济是怪兽,如果没有缰绳,又放到了它不该在的地方,会把社会咬得遍体鳞伤。
在这种冲击中,农民的自助合作就非常重要,是保护他们的缓冲器。
说到底,这个社会还是农业社会,农民稳定了,才有社会的稳定。社会稳定了,徐平所设想的改革才能顺利进行。只要因为改革措施发生一次小规模的民变,一切改革可能就此夭折。徐平是在这个世界孤独地推行着自己的变革,容不得一点差错。
跟陈尧佐说了一声,徐平带着谭虎和几个卫士离开河滩,到了鸿沟口。
孙二郎从大石上跳下来,欢快地跑到跟前行个礼:“小的孙二郎,见过副使官人。”
徐平笑道:“我现在已经不在三司,到京西路任个转运使,算在本路任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