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有所不知,织布不能忽快忽慢,用水力可以筑坝蓄水,修渠泄水,比牲畜平缓得多。而磨米面不需要如此平稳,两相交换并不耽误。”
吕夷简连连摇头:“胡闹!使不得,使不得!圣上在这里,大内所需且不说,城内数万大军所需的米面可不是小数,不敢出丝毫差错!你一废水磨务,少了禁军的口粮,一旦喧闹起来,你可知道后果?”
“怎么会少了呢?只要计划得当,备好余粮,或者是先让新的磨面所在建好再废水磨务,并不会出什么差错。此事下官已筹划良久,应是万无一失!”
吕夷简只是摇头,面上出现了一丝无奈,好似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徐平,你尚年幼,有的事情考虑不妥当,人之常情。京城所有的水磨务都不可废弃,你只管另想办法,此法绝不可行!这不是我难为你,是因为你经历的世事尚少,明不明白?”
徐平没想到吕夷简会坚决反对,自己筹划此事已久,所有可能出现的意外都已经考虑到,甚至中间过渡阶段所需的米面已经开始储备,怎么就不可行呢?
不自觉的,徐平抬头向赵祯看去。赵祯皱着眉,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徐平又看坐在吕夷简一边的王曾,王曾叹了口气:“口粮为军队之本,不可以有一丝一毫的疏忽。吕相公说的没错,徐平,你别想办法,水磨务无论如何不能动。”
一处西水磨务,每年出来的米面不过数十万斤而已,对于三司来说,根本就不是大数字。仅在自己盐铁副使的权限内,徐平就能把这些口粮预先储备起一年的来,一年时间,什么事情做不好?徐平想破脑袋,也不知道两位宰相在担心什么。
徐平觉得有些茫然,看坐着的其他几个人,也都是微微摇头,显然都觉得自己所说不靠谱。而且,徐平觉得这些人的表情后面,都带着这样一句话,任你再是天资纵横,踏实肯干,年轻终究还是年轻,竟然会想出这种主意来。
这种神情没有任何嘲笑的意思,就像是晚辈对孩子,看着孩子不小心闯了祸,又不知道该怎么向孩子说明白,无奈地摇摇头。
徐平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当年自己刚刚回到京城,他就见到过这种神情,事实证明自己并没有做错。只是这一次,他是真地想不明白这些人在担心什么。
如果不能够利用水力,怎么在京城里搞大规模的纺织工业?用人力自然可以,但这个年代哪来的那么多人力?大宋建国六十余年,人口还在恢复之中,离当年隋朝的户口数还差着一大截。如果再算上江南闽越人口的暴增,中原的人口恢复更是惨不忍睹,开封城周围,根本就没有大量的剩余劳动力。
其实徐平不是因为年轻,而是因为在朝廷里为官的时间太短,不知道一些不能碰的禁忌。禁军的口粮是随便敢动的?西水磨务是供应禁军米面的,这一点就够了。哪怕你就是在军营门口把米面堆成山,水磨务也依然不能动。
只要你一敢动,就会有传言说是军营的口粮会短缺,铁定就会有士兵闹事。京城里的禁军闹事,后果根本就不敢想象。只要有一点点可能性,吕夷简和王曾两人就不敢开这个口子,徐平准备得再完备都不行。
禁军传承自五代军阀牙兵,能打不能打是另一回事,造反闹事那是一等一的,祖上传下来的本事。衣赐食物但凡有一点点不如意,便就有人借机喧闹。更重要的是闹过之后大多都是安抚,能够把为首的人绳之以法的,史书上都要记一句能吏。
这种情况下,别说是为了织棉布,再大的事情也不能惹他们啊。
太祖是武将出身,在位的时候并不怎么崇文抑武,读书人在他眼里是穷措大,只是要用而已,而且用起来比武将便宜。二十万贯就堆满你穷措大的屋子,回家慢慢数钱玩去。但如果是武将管地方,二十万贯只怕还养不了几个牙兵。
太宗由于继位有争议,大力提拔科举文官代替武将勋贵,正式开始崇文抑武。但另一方面,太宗又怕人造反,把军权牢牢抓在自己的手里。而且为了军权,有意使用庸将统兵,又鼓励下层士卒对抗统兵官,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局面。将领无能,没有能力管理军队,士卒不服气就更加骄悍,形成了一种平衡。庸将坐居高位,享受着优厚俸禄,对下面的士卒管不了也不敢管,下面的悍卒则无所不为。
文官的地位高是不错,但却不能轻易过问禁军的事务,军权是握在皇帝手里的百官禁忌。禁军六十岁退休领半俸,老弱极多。但即使以宰相之尊,哪怕就是加上枢密使,也没有能力淘汰禁军士卒,那是天子赐下终身的铁饭碗。
文官们尽可以在朝堂上对武将辱骂嘲笑,但却动不了他们的分毫利益。不但是动不了,一个不满意还要造反闹事,被乱军杀死的地方主官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这种情形,跟徐平当年在邕州,有蔗糖务的乡兵做后盾有根本不同。那时候他真要逼急了,是可以拿着正规军开刀的,反不了他们。现在禁军大营就在皇城周围,两位宰相只想让这些人过得舒舒服服不闹事,怎么还敢去惹他们?
徐平想用水力,可以。想要地方,可以。想扩招人手,也可以。这都是能给朝廷增加钱粮收入的,政事堂乐观其成。但要动水磨务,或者是做其他什么事情,影响到了禁军,哪怕只是有个影子也不行。不但是宰相不同意,坐在这里的皇帝和翰林学士也一样,都觉得徐平还是太年轻,太天真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