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淅沥的雨声中,徐平就着煤油灯,把李觏的殿试文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放到桌子上对李觏道:“四平八稳,无大错漏,应该是能中了。科举取士,考的是文采,是对历代朝政的理解,而不是经义文章。官场不是学堂,要的是治世济民,而不是置政事于不顾专心于阐述先贤文章的人。所以第一就是不取以奇谈怪论吸引眼球的人,再次要有劝上治下之仁心,最后才是看文采。不要以为四平八稳是平庸,这是科举取人最基本的要求。”
李觏出身贫寒,父亲耕读一生,却不曾应举。他随着父亲学习,都是野路子,再加上十四岁父亲去世之后寡母拉扯他非常辛苦,有些愤世嫉俗的意思。反应到文章上,就是经常不按常规,好自己抒发议论,总是有点离经叛道的味道。
这是应科举的大忌,科举是选拔官员的,不是寻找儒学理论家。徐平一直担心的就是他这一点改不过来,自己的经术之学又拿不出手,才给他机会广访名师。现在看来效果还不错,科举文章不会给人惊奇的感觉。
殿试黜落最多不过两三成,文章没有出格的地方,这进士就握在手里了。至于名次等第只能看考官的看法,毕竟李觏也没有那一见就令人赞叹的文采,名次不会太高。
高第进士自然有许多仕途上的便利,但等次低了也不是没有出路。宰相张士逊中进士时一百多名,范仲淹只是乙科,年轻时是蹉跎了点,只要真有本事还是有熬出头的机会。
听了徐平的话,李觏也感到高兴。
家贫母老待养不能择禄,这是文人士大夫的基本要求,只要有出路就是好的。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毛病,学问广博但不精深,往往在不经意间就犯了忌讳,与别人相比应举分外艰难。只有中了进士,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才有发扬自己学问的机会。
见徐平今天的心情不错,李觏道:“难得今天先生有闲,来京城之前,我曾作了几篇《礼论》的文章,不知能否一起看了指点于我?”
徐平道:“拿来我看。中了进士之后,这些学问就可以做起来,不必像以前一样汲汲于科举文章。进士是个门槛,过了之后只管按自己的意思做学问。”
李觏转身回房,不多时拿了几张纸稿过,恭恭敬敬地交到徐平手里。
徐平就着灯光,一页一页看下去。他看得很粗,所谓观其大意而已,并没有仔仔细细地去抠字眼。他受的是不寻章摘句的教育,已经习惯了。
李觏受荀子的影响很深,把礼视为一切的根本,仕、义、智、信都由礼生发开来。也一样认为礼的来源是人的**,人生下来要活着,要吃饭,要娶妻生子繁衍后代,这些都是人生来就有的本能**,是客观存在。
礼就是从这些**中升华出来,不过荀子认为是要对这些**加以限制,以礼来制约不及于乱。从这个角度来说,荀子讲礼天然包含了法的内容,同时也包含了仪制的内容。
李觏更进一步,荀子还是认为人的本来**是乱的根源,有恶的意味,而李觏则认为这些**是正面的,虽然需要礼来制约,但**本身并没有错。
徐平早就知道李觏在学术上尊荀子抑孟子的一派,甚至到了视孟子为仇敌的地步,看了他的这些文章也不觉得奇怪。
不过李觏由这种对礼的认识,进而引发出了“义利并重”的思想,还是让徐平觉得有些新奇。讲实话,虽然李觏在徐平面前以学生自居,但两人从来没谈论过学术问题。都说言传身教,徐平这里是只有身教而没有言传。
所谓学问,往往不过是一句话,但学问不在这一句话上,而在怎么掰开来讲清楚了让人理解并接受上。所以李觏的“义利并重”是学问,徐平不管说是劳动创造价值,还是讲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都不是学问,而仅仅只是一句话而已。
把文章放在桌子上,徐平想了一会,问李觏:“今天在金明池,我与范待制等馆阁人员钓鱼赏景,说起了一件事。范待制讲,天下之财有定数,在官则不在民。这话常常听听人讲起,但我想来想去,却觉得未必是这个道理。”
听徐平质疑这个观点,李觏很想张嘴反驳,不过没说出口,生生把话压在了心里。与徐平的师生关系虽然不正规,基本的礼仪他也不会违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