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怔了一会。这个时代什么是人才?做官的才是人才!可他一肚子知识,却与这个不沾边,心里既有些沮丧,又有些不服。
讪讪地答道:“许是学生年纪还小,说不定过几年就开窍了呢。”
林文思点头:“也是。这两天你比之前长进了许多,果然要多经历世事才能懂事。也罢,我便照常教,你尽心学,尽人事听天命吧。”
于是拿起《孟子》来,边讲边解,也不管徐平能不能听进去。
徐平只觉得自己耳朵嗡嗡地响,一句也听不进去,心中越来越烦躁,只觉得自己上了这么多年学,什么道理不比这个穷学究明白?却还要乖乖坐这里听他训,还一副看不起自己的样子。
莫明其妙,就想起了前世看的金庸小说中的一首小诗,脱口而出:“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焉生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
林文思听罢,猛地转头看他,过了好一会,把书放在桌上,长叹一口气:“你若不是我的女婿,我就把你赶出去了!读圣贤书,所为何事?知春秋大义,明天理人常,正心修身,煌煌乎立于天地!不想读,自然就不读,何必学这等泼妇骂街一般的言语!莫说周天子,宋国仍做客,诸贤是要说周还是说宋?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读书人首尊天道,再明人伦。罢了,这些天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天辰节过了再开课吧!”
看着林文思摔门而去,徐平愣在那里。这画风有些不对啊,按小说里的说法,可是连大理国的状元都被黄蓉说得哑口无言,怎么一个落第举子对这几句话就这么不屑?他不应该好好与自己讨论讨论,然后恍然大悟,他以前读的圣贤书都是狗屁,然后对自己刮目相看吗?
心里却渐渐有些明悟,自己前世读的士人的小说怪谈,很多都是关于愤世嫉俗的失意文人的故事,在这个世界只怕不是主流。这种一听就是胡搅蛮缠的言语,正常的读书人都不会与你交流,人家读书的目的是寻找真理。即使在自己看来在圣贤书里寻找真理是扯淡,那也只是时代局限性而已。
如果徐平知道真正关于这首诗的故事主人公与他年龄差不多,此时正在烟雨江南打了个哆嗦的话,就不知道要怎么想了。
从书堂出来,徐平也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回到小院,秀秀看他脸色不好看,小心翼翼地问道:“官人,你这么快就回来,读书读得不开心吗?”
徐平没好气地道:“哪个进学堂会开心?”
秀秀沉默了一会,小声说:“我自小做梦也想进学堂,就是只有一天也是好的!我弟弟只有五岁,就帮着爹牧羊,谁不想读书写字,家里穷有什么法子?官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徐平摇摇头:“这些道理我懂,人的地位不同,立场就不同,看事情的观点也自然不同,怎么说都有道理。”
看着秀秀,突然道:“你想读书写字?我教你!”
秀秀吃了一惊,期期艾艾地道:“这自然是好。只是官人既然不想上学堂,又怎么会教人?”
徐平心道,你妹,我教不了你子曰诗云,我还教不了你上中下人口手吗?
口中道:“诗赋我作不好,先生自然不高兴。但教你几个俗字,写两句村语,能读能写,又有什么难了?”
秀秀喜滋滋地道:“那也是我上世修来的福气!”
徐平正在为林文思讲的那些大道理烦恼,没好气地道:“福气就是福气,怎么会是上世修来的?只是你自己挣来的。我教你,自然是因为你听话懂事,如果天天跟我淘气,鬼才教你!”
秀秀不以为意:“那也谢谢官人了!”
说完,一个人到了书房里,摆弄里面的笔墨纸砚。
徐平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发呆,这才认真地仔细思考自己的前途,将来要不要读书参加科举,博一个功名。
刚才与林文思的对话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了他,在这个时代,要想按正常程序读书做官,靠哗众取宠是没有用的,只会适得其反。想想那个在后世得享大名的柳永柳三变,任小说家再怎么吹捧美化他是当世知名的大才子,皇帝怎么有眼无珠,也只是个科场不利。而在后世被捧上天去的那些奇才怪才,甚至名垂青史的大思想家,大多还是这一个结果,科场不利。
为什么?真都是当政者有眼无珠疾贤妒能?两宋最出类拔萃的思想家政治家王安石却能科场高中,宰执天下。虽然被政敌的仰慕者们编各种段子黑了上千年,他思想的光芒便就在那里,他挑起的思想争论影响了这个民族上千年。
真正的人杰,自当应运而生,泽被天下,而不是躲在角落里冷嘲热讽,翻着白眼装世外高人。没有人是天生的神明,有所得必有所失,有意气风发必有妥协退让。就看这得失之间,要去怎么选择,怎么理解了。
到了哪山就要唱哪山的歌,想要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傲,还想要特立独行的洒脱,自然就要承担这种行为的后果。说句不好听的,所谓的做**还想要立牌坊,不是每个世界都有病的。
从思想到行为,真地要完全融入这个世界?
徐平迷茫了,这种选择太沉重,让他有些恐慌。
最后终是叹了一口气,这种人生大事还是先放一边,安心做个庄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