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并不大,但多日内断断续续的春雨已经浸润了淮北的土地,使得地面泥泞湿滑。除此之外,缺衣少食,兵甲遗落,没法生火,都让溃败的淮西军难以忍受。
不过,相对于这些困难,现在有个最大的问题摆在淮西军眼前……那就是回不了家。
具体来讲,是回不了自己的根据地。
且说,淮西军的兵马来源驳杂,可既然是淮西军,那主力自然是淮西本地人,其中相当一部分本就是淝水东侧的人,但这不是起事了吗?不是弃了位于淮水中段节点那繁华无比的涣口镇改到偏向淮西的军事大镇悬匏城了吗?不是大部分军中骨干都被连家一起迁移了吗?不是给太保军的优秀子弟在淮西招亲了吗?
而现在追兵不断,淝水隔道,沿途路过几个小港,不是被逃兵自行把船只带到西岸不回来,就是被身后追兵给进逼,根本无法渡河,这就导致了无数本就在淝东厮混的士卒选择逃散归家。
可以想见,过了这一夜,几日前还煊赫于天下的淮西军会沦落到什么境地。
这种情形和展望,让杜破阵心如刀割。
“父亲。”
阚棱浑身湿漉漉的出现在了身前,将一个饼子塞给了杜破阵。“且垫垫肚子。”
“怎么来的?”杜破阵接过饼子,发现居然是热的,不由惊诧。“你用真气暖的?”
阚棱摇头:“那几个人都散了,附近就我一个凝丹,还指望必要时带父亲走的,如何敢浪费真气?这是陆上有人侵略民居,在里面欺凌妇女、抢掠财货,同时生火烤的,我拿下他们,但饼子没舍得扔……放怀里居然还热着。”
杜破阵叹了口气:“淮西军在淮西劫掠,以往从来没有这种事情,只是在更西边入大城的时候出过事故,大家起事本就是淮西本地人为了维护淮西,这说明军心崩到一定份上了……这一次,要是把莽金刚他们兄弟请来就好了,我还是太得意了!”
“父亲,这些都远了,先吃吧。”阚棱无奈劝道。
杜破阵拿起饼子就要吃,但吃了一口又塞了回去:“你都说了,必要时要依仗你带我走的,这饼子你吃了攒力气更好。”
阚棱愣了一下,也不推辞,就蹲在前方泥窝里放嘴中吃了。
吃完以后,又唤来几名亲卫,让他们去做巡查、监督,然后就在雨水中靠着旁边大树抱着自己的铁索长短刀假寐起来。
杜破阵眼见如此,心中羞愧,对今日败阵下失态时的言语悔恨万分,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找补……现在说什么都像是故作姿态,效果反而不好,甚至可能会刺激到对方。
而且,既见到了阚棱的忠诚,却不免又想到了今日的局面,那些水军大败之时先行逃窜,然后见到司马正一击断桥,却又干脆弃陆上全军而走……杜盟主、杜大龙头一开始很是有些难以接受的,但现在想想,也就那样了,因为这些人到底是帮派的底子,大家为了水运的利来合,便是说有后来为了淮西不被人兼并的自保图雄之意,可习性却难改,结果一至于此。
想到这里,杜破阵愈发心烦意乱,今日若真逃不回去,难道真要被撵着一路向北光屁股去投奔李枢?对张行服软称臣自己都不乐意,投奔李枢让自己情何以堪?!
更可恨的是,现在自己跟张行都遭了大败,反而是李枢,因为两头都发了力,怕是要被他捡了东都的便宜,居然要声势大涨的。
他有什么功劳,坐享其成就要做这个领头的?!
反正自己不服。
但追兵在后,归途被阻,不去寻李枢又如何?不但要寻他借路、整兵,怕是还要借兵去救援悬匏城……人在屋檐下,真要强低头的。
自己一个偷羊的,难道还低不下头?
这才几天啊,就到这份上了?
势力迷人眼。
正在雨中胡思乱想呢,忽然间,南面一阵骚动,阚棱也好,杜破阵也好,纷纷惊动起来,便要做好最坏打算……一旦真的是对方大举追来,阚棱便要带着自家义父弃了军队独走的。
然而,一阵惊慌、喧哗、喝骂后,却有太保军的成员引一帮人来,赫然是之前走散的小太保郭祝。
“你怎么来了?”虽知道了是郭祝,但杜破阵依然是有些紧张的。
毕竟,对方舅父已经是王代积身前第一大将了,而现在这个形势,把自己卖了比什么都值。唯独下午刚刚犯下此类大错,这个时候便该吸取教训,不能再随意糟蹋人心了。
“我是专门来寻义父的。”郭祝大声来对。“马胜马大头领带着人来接应了,他们从对岸过来的,在搭建浮桥。”
杜破阵既惊且喜……喜自不提,惊则还担心是陷阱。
“马胜如何在淝水?”一念至此,杜大盟主强压各种情绪正色来问。“他不是在颍河上负责后勤吗?”
“得了信息后冒雨来的。”郭祝兴奋来对。“他是本地人,熟悉地形,据说走了三十几里地,把小船从颍河支流青阳沟带到西阳镇的白帝观,然后从那里扛着船走了小半里地,又从水沙河过来的。”
杜破阵眼睛一亮。
这位淮右盟的盟主很清楚,马胜是可靠的,最起码面对王代积跟司马正是绝对可靠的,而且也就是马胜这种淮西出身的本地人,甚至也就是老成细心又搞后勤的此人,才可能知道青阳沟、西阳镇、水沙河这条路,多走十里地把要命的船给带来。
淮南出身、悬匏城入伙的郭祝想骗都说不出来这话。
“马胜是忠心的。”阚棱率先开口。“父亲大人赶紧走!我去断后!”
“马胜当然是忠心的。”杜大盟主反应过来,也看向了阚棱,却是一手抓住对方,一手抓住了有些发懵的郭祝。“你们也是,咱们一起走!能走几个走几个,不要断后,省的反过来惊动原本已经停下来的追兵!那才叫自讨苦吃!”
阚棱便是心里有计较,但听到这话也都不顾了,便立即颔首。
就这样,一行人不再犹豫,迅速跟上郭祝,往河畔而去,待到一个河岔湾,果然见到了等在这里的马胜和几只船,却是不由大喜,上前握住抱住对方:“老马啊老马!今天咱们能活,全都是你的功劳!”
“盟主快走!”马胜在雨中被抱住,却是压低声音奋力来言。“我刚刚派人去侦查了,河西也有淮南跟徐州人!你先上船走,我再搭建浮桥!我来之前颍上城没有失,你在那里整军、渡河都可以!”
杜破阵心下一惊,继而也反应了过来,人家有水军,控制河道,自然可以两岸并发,只不过自己和主力部队在东岸,所以从东岸追的多罢了。
但话到这里,他也不再矫情,而是一点头,便和一些亲卫先上了船。
到了对岸,也不敢先走的,而是等阚棱带着一些人、郭祝带着一些人先后过来,这才放下心来,于是告辞了马胜,留后者去铺设浮桥,自己与两个太保,带着一些亲卫、太保军往西面而去。
且说,淝水、颍水、汝水作为淮河西北部支流并行,相距并不远,尤其是靠近淮水的端头,每每只二三十里,这正是马胜能来支援的根本缘故,而一旦过河,虽说按照情报来讲尚有追兵,但杜破阵等人还是不由松了一大口气。
因为这到底算是逃出生天了。
然而,众人摸黑向西,既不敢点火把也没有火把,更不敢放出真气霞光,只是跟着本地淮西子弟闷头而行,中间湿滑跌打、晕头转向,包括暗中继续减员自不必提,只行了不过一两里路的时候,忽然间,南面淮水方向火光大作,中间掺杂着真气呼啸,竟不知有几千追兵齐声发喊!
一时间,田野树林沟渠间听得清楚,就是“捉杜破阵”!
饶是杜破阵心中晓得这种危险的出现是理所当然,人家说不定早就在暗中观察着,等着自己渡河后势单力薄再下手呢,但闻得喊杀、喊捉声满布雨夜,却还是心惊肉跳,开始慌不择路,往北面逃亡起来。
杜破阵年少家贫,贫到无家可归去偷辅伯石叔叔家的羊来吃,修为自然耽搁,便是后来借势勉强凝丹了,根本上也不足,以至于根本不敢告诉外人。再加上一日败绩逃窜,又累又饿,真气早就耗散,而且不敢暴露身份,只是闷头来逃。逃了不过一刻钟,便忽然脚下一滑,整个人栽入一条暗沟中,身上甲胄绊连着四肢,只觉得双腿腿根处生疼,虽是勉力爬起来,却也行走艰难,真气更是不知如何来发,遑论飞奔逃窜了。
阚棱见状,毫不犹豫,径直上前扶起,然后蹲在对方身前,乃是要将自家义父给背出险境。
“不要腾跃起来暴露我们位置。”杜破阵只在背上裹着一团泥咬牙以对。“若是他知道我们位置,反而不得不追……”
阚棱心中微动,却来不及多问,只能低头背着对方往前跑。
跑了数里路,周遭亲信已经少之又少,但喊杀声起起伏伏,居然一直在,阚棱不敢怠慢,只能继续背着对方逃,而杜破阵也只能咬牙不言。
最后,一口气跑出去十几里地,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周遭喊杀声终于渐渐平息。
阚棱有心问义父接下来如何,但后背之人虽然气息清楚,却已经沉默了好一阵子,心中晓得这不是义父惊累交加困得睡着了,就是羞惭交加不愿意说话,便也不吭声,只靠着修为和脚力,努力往西北方向靠过去。
走了许久,也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背了多少里路,这位淮西大太保只知道便是自家修为到了凝丹朝上,此时也已经真气、力量全无,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大人物都会油尽灯枯时,却是终于听到了水声,来到了颍水畔,便复又咬牙继续摸索,终于寻到一处河畔渔村。
然后,也不敢腾跃,也不敢惊动里面的人,自行解开了一个小渔板,将义父放了上去,亲自划到了对面。
这才躺在泥窝里,淋着雨水,听着义父的喘息声和河水声,急促喘息了起来。
同一时间,隔着颍水,数十里外,颍上县城,干燥的港口公署大堂上,一身锦衣的王代积王老九同样侧耳听了一会河水声跟雨水声,然后便低头就着咸菜,吃了一碗白粥。
原来,只是雨水遮蔽天色,此时居然已经快四更天了。
吃了一会,三碗粥吃完,王代积看向了早就停下来的闻人寻安,忽然苦笑:“你说,杜老大活下来了没有?”
闻人寻安一时不敢吭声。
;原来,恰如杜破阵醒悟过来的那般,昨夜根本就是有人刻意放水……比如说,王代积亲自率领淮南军从淝水与颍水间来追击,结果却没有第一时间攻下颍上,而是放任颍上的淮西军去东面淝水做救援后才来取下,给对方留了过淝水的机会;再比如说淮南军根本没有对淝水西岸进行及时清理;还比如说明明淝水上的巡查发现了救援船只,却引而不发……如果说这些都是引诱杜破阵渡过淝水自投罗网表现的话,那么最后的追击雷声大雨点小,就显得格外刺眼了。
所幸,雨夜追击,混乱失控,没人知道具体的情况……除了王代积和实际上负责执行的闻人寻安。
半晌,闻人寻安方才小心翼翼来问:“王公是想留着杜破阵,好在司马氏身前拿住军权?”